{這世界除了許和風,還有許多迷人風景,許多值得她趁年輕去經曆的華麗冒險。}
2006年4月,南街尚未回暖,仍沉浸在寂靜的春寒料峭之中。
許和風在人來人往的機場拖著兩個旅行箱辦完托運,沒有家人和朋友來送機,也沒收到任何祝福。因為票價低廉,要到午夜才能登機,而機場就連一碗牛肉麵都要幾十塊,所以他默默啃完麵包,便縮在長椅上等待。
他咬牙告訴自己,越是孤獨無助的路,越值得勇往直前。
終於登了機,他默默在前艙坐下,循著艙內熟悉的女聲望過去,誰知竟是同樣行囊滿滿的齊小夏和孫江寧。
電光石火之間,許和風有些頭暈目眩,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穿過他的血液:“小夏!”
看得出來,孫江寧對她很殷勤,什麼包都舍不得讓她背,自己則溫柔地笑著,渾身負重。
而小夏望著少年的臉,也怔了怔,手心滿是冷汗。其實她對這相遇並不意外,買這趟飛多倫多的機票時她便曉得,再害怕都躲不過,終究會碰到。
她一反幾個月前在許媽媽葬禮上對和風的那種親昵,維持著禮貌的距離,微微一笑,朝他亮出自己的登機牌,假裝驚訝:“你也坐這班啊……我和江寧也決定一起去加拿大念書。”
和風的眼神裏既有驚喜又有憂愁,他當然看得穿她的托詞,卻並不戳破,隻是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肩。
誰知這一次,小夏一點都不溫順,閃電般地躲開了他的手指:“朋友之間,最多就是手臂碰到一起吧,你說呢,和風?”
他被她弄得啞口無言,尷尬不已,隻好低頭從包裏拿出一瓶養樂多遞給她,努力讓嗓音溫柔:“給,你愛喝的。”
這是昨晚臨行在便利店買的,他在琳琅的貨架旁轉了一圈,最終沉默地拿下了幾瓶養樂多。
明明她已經不在自己身旁了,卻還固執地保留著這習慣。他暗自嘲諷了自己很久。
“許和風,你別傻了,行不行?這世界上那麼多飲料,昨天我喜歡養樂多,今天我可以選擇喜歡可樂,喜歡雪碧,喜歡橙汁,偏偏就是厭倦了養樂多,你明白嗎?”她一口氣說完便冷漠地塞上了耳機,將臉轉向漆黑的窗外。
許和風深吸一口氣,想張嘴卻說不出話,隻好苦笑著,束手無策地陷入沉默。他一點都不怪她言語帶刺,畢竟不告而別這件事,是自己讓她傷心在先。
但他真的不明白。
這樣的突變使他感到百爪撓心,原本他以為自己一個人離開,回來和她在一起共度餘生隻是遲早的事,如今她的變化卻令他焦灼不安,像個丟了心愛玩具的小孩。
但他並不灰心,因為能與她一起遠渡重洋去北美洲追逐夢想,畢竟是一件幸運的事。
在和風的字典裏,任何遠方都可以循著地圖抵達,任何命題都可以靠公式求解,任何事都可以靠努力堅持獲得——包括重新找回那個願意與他共度餘生的齊小夏。
他就是這樣一個炙熱的理想主義者,從未改變。
後半夜的飛行,孫江寧一直呼呼大睡。窗外夜色如水,隔著頭頂一整排昏黃的閱讀燈,小夏在黑暗裏睜著雙眼,倔強地凝視著和風的後腦勺。
和風一定也沒睡,他一遍遍翻來覆去,短短的刺蝟頭這麼多年始終不變,幹淨又陽光。雖然他很少露出笑容,但笑起來有兩顆小虎牙的模樣,真像個光芒萬丈的小太陽。
她揉了揉太陽穴,試圖閉上眼休息一會兒,繁雜的心事卻暗潮般地湧出來。
執念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啊,雖然孫江寧沒揭穿她,她在和風麵前也不肯承認,但她深知,她放棄了自己拚搏了十多年的遊泳事業來加拿大,究竟是為了誰。
在她心最柔軟最隱秘的那個角落,她仍然膽小,仍然離不開和風,仍然祈求有一天能與他好好在一起。但轉念她又清醒地告訴自己:“齊小夏,你滿二十歲了,你很勇敢地離開了南街,你放棄了別人在你身上強加的夢想,你很棒。因此往後的歲月裏,你要為自己做最正確的選擇,而就在此刻,在許和風與孫江寧之間,一切都表明孫江寧才是對你來說最溫暖的存在,才是你該選的正確選項!”
淩晨,伴著瓢潑大雨,飛機在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落地。
機上結伴而來的留學生隔著玻璃望著雨幕中TorontoPearsonInternationalAirport的巨幅光板,都興奮地揮舞著書包,吹著口哨尖叫起來:“多倫多!我們來啦!”
同學少年都不賤,隻是寂寞不甘。大家都是二十歲的年紀,驕傲而樂觀,總以為全新的生活就一定是最好的。
當孫江寧拿好包,伸手拂過一旁沉默的小夏的臉時,他感到黑暗中自己的手指濕漉漉的,於是皺著眉問她:“小夏,你怎麼了,沒睡好……還是不舒服?”
她連忙將盯住獨自下機的許和風背影的目光快速地收回,咧起嘴笑了笑,雙眼明媚地彎著:“我激動啊!孫江寧,你看,這兒就是多倫多,我們終於站在北美洲的大陸上啦……”
沒等她繼續說下去,孫江寧從她惶恐脆弱的目光裏明白了什麼,索性一把將她抱緊,拍著她單薄的背:“我都懂,都懂。”
順著國際到達通道走下去,是長長一排灰藍色的燈,而高高懸掛著的楓葉白底旗上的楓葉是那麼那麼紅,紅得讓齊小夏感到眼睛一陣輕輕的刺痛。
從機場去往語言學校的途中,來接他們的車剛好經過璀璨如夢的CNTower(加拿大國家電視塔),它就像一個孤獨而驕傲的王者站立在萬丈夜色裏,緊靠著被燈火暈染得色澤溫柔的安大略湖畔,那麼金光閃閃,那麼遙不可及,變幻的塔身高聳入雲,叫人簡直移不開視線。
那是生平第一次,小夏閉上雙眼,能聽到自己劇烈而清晰的心跳聲。她感覺這個世界除了許和風,還有許多寬闊迷人的風景,還有許多值得她趁著年輕去經曆的華麗冒險。
多倫多,你好。
請你見證往後每一天,我對於命運最最漂亮的堅持。
現在,讓我們將時間軸拉回到去年初冬,許媽媽葬禮後新一周的學校生活。
清晨的早讀,齊小夏以為尚未從傷痛裏走出來的和風大概沒法按時到校,誰知他竟比她更早地坐在了教室裏。
少年身板筆直,神清氣爽,幹淨的雙眼盯著英文課本,就仿佛隨著雨夾雪過境,他的生活也隨之一掃陰霾。
這使得小夏很開心,甚至有種壞事終於到頭了的安寧。
她微笑著坐下,朝許和風晃了晃手裏兩人份的早餐,全麥麵包和煎蛋的香氣一下子溜了出來。和風也溫柔一笑,寵溺地伸手將她按在座位上,幫她翻開課文:“先好好讀書!”
“不行啊,”她偷瞄了一圈,見沒有督查老師經過,縮起脖子一頭紮在早餐裏,嘟嘟囔囔地告訴他,“我一旦餓過頭了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不會讀書,隻能爆炸。”
和風望著她吃東西時眉毛都快飛起來的滑稽表情,兩顆小虎牙隨著笑容情不自禁地露出來。他望了許久都回不過神,直到她拍了他一下,他才陪著她一起偷偷狼吞虎咽起來。兩人就像狹路相逢的小賊,相視一笑。
她戲謔地問:“一向深明大義的老政委,今兒居然沒教訓我,還陪我一起頂風作案?”
他一反常態,不僅沒有板起臉,還好脾氣地揉了揉她的腦袋,手指修長又溫暖,觸得她的心癢癢的,像被熱帶明媚的海風吹過:“看你一個人吃,怕你不好意思,隻好舍命陪女俠啦。”
見她漾起一臉清晰可辨的幸福樣,他才悄然轉過臉,難受地抿了一下嘴唇。
他當然說不出口,他隻是希望在離開之前這些有限的同桌時光裏,收起他性格裏的棱角,藏起他骨子裏的孤僻,好讓她最大限度地感受一些快樂。
他沒有告訴小夏,從那場葬禮之後,他除了一次性帶走了往後在加拿大幾年裏需要的衣服行李,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家裏。他並不知道清醒之後的爸爸有沒有找過他,他隻知道,他暫時沒有勇氣繼續和那棟到處都是許媽媽留下的點滴痕跡的房子相安無事地生活。
為了不讓小夏擔心,他總是照例與她一路放學,騎著單車陪她途經南街路兩旁的每一棵香樟樹,溫柔地抬頭望著她上了樓,才獨自遠遠地折回去,到自己臨時租的小閣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