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寺(1 / 1)

馬車駛進了天瀾寺後門,穿著泛白藍色褂子襖的小尼姑老早就在後門候著了,這次挺讓她吃驚的,總是懶洋洋躲在馬車裏睡覺的雲施主竟然坐在車外,總是貪嘴的小孩兒也坐在外麵,雖然是流著口水窩在雲施主懷裏睡著。

抱著百寶下了車,雲降雪脫下厚重的皮裘從袖子裏摸出幾兩碎銀給等門的小尼姑:“麻煩小師父給些止血藥和繃帶,別驚動別人,剩下的算是給小師父的喝茶錢。”

“使不得使不得,阿彌陀佛,貧尼乃出家之人又怎麼貪圖施主的銀兩,貧尼馬上給施主辦置,銀兩請施主收回。”向來清貧的小尼姑還沒沾染上市儈氣息倒也難得,小尼姑匆匆忙忙離開竟生出幾分可愛。

馬車裏的夥計陸續下車,下弦月抱著已經粗略包紮過的女孩步入他們以往休息的客房。院子裏的梅花開的正豔,鮮紅欲滴的花瓣經過雪粒的衝刷更加嬌媚動人,把百寶交給停好馬車回來的柒靈龍,雲降雪站在一棵梅樹下靜靜看著一支豔麗的花枝。

繡著祥雲的棉鞋已經被積雪打濕,冰冰涼涼的凍得雙腳麻木,雲姑娘像是感覺不到似的一動不動,俄而伸手撫摸粗糙的樹皮,沙礫般的觸感把手掌磨得發紅。

院子裏的夥計都進屋取暖了,空落落的院子隻剩下雲降雪和幾株耐寒的梅樹。穿著大紅錦襖的姑娘用額頭親昵梅樹,用溫潤的目光印刻梅花,用悲傷的唇角祭奠埋入積雪的花瓣。

透過窗子的縫隙,一屋子圍著火盆的夥計都在看院子裏的紅色背影。像是被陰霾壓垮的纖瘦身材就連襖子也撐不起來,她的舉動帶著濃鬱的悲哀,像是離群的遺燕。

“都過去那麼久了小姐還是不能放下。”縮在火盆旁的風花小聲嘟囔。

站在窗邊一直注視窗外的男人冷冷道:“她永遠都不可能放下。”

瞪大眼睛的風花直直看著窗戶旁身姿挺拔書生氣息的男人不能言語。沒錯,放不下,小姐永遠無法跨過心間那道坎,血淋林的傷疤橫亙在眼前,那個人死時痛苦的雙眼和微笑的唇角已然成為小姐永生的夢魘。

小尼姑拿了藥瓶和繃帶回到後院看到樹下麵色悲傷的姑娘習以為常的悼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雲姑娘默默轉身朝大殿方向走去,顫顫巍巍卻又故作剛強的身影不知含了多少辛酸。

大殿裏高達威武的羅漢護著正上方慈愛的菩薩,一旁誦經的尼姑都一副虔誠的模樣,香煙籠罩的佛堂倒真有了仙氣一般。靜怡師太是天瀾寺的管事,住持整日不出房門虔心念佛,寺中上下事宜皆有靜怡師太打理。

撥著佛珠的靜怡師太朝跪在草埔上的姑娘遞了燃著的香煙,朦朧的煙雲把姑娘年輕漂亮的臉熏得發紅,雲姑娘接過香煙,低著頭上前把香煙插進菩薩前燃著煙的香爐。

“但願菩薩保佑那些慘死的冤魂得以回歸地府,早日超生。弟子一生罪惡滔天,哪怕至死亦無法洗清手上罪孽,弟子不敢奢望菩薩保佑弟子平安,隻求菩薩慈悲護弟子手邊那些可憐孩子一世安好。”

重新跪下的雲姑娘鄭重磕了頭。

這些話她每年都會說,不為別的,隻為哪日她罪有應得慘死街頭,到了地獄還可以請求閻羅再給她一次投胎救贖的機會。

不停殺人,不停救人,這是一個無人拯救她的死循環,至死方休。

年長的師太朝菩薩躬躬腰,麵容慈愛仿佛九天王母,她伸手扶起長跪不起的姑娘,混沌的雙眼是看盡紅塵的超脫與平靜:“雲施主莫要被前塵往事絆住手腳,該放下的就放下吧,苦苦執著於洗清罪孽救贖萬物何嚐不是痛苦。人一出生就注定要為七情六欲所糾纏,貪嗔癡念乃人之常情,何苦要把自己陷於困痛苦之中。”

“靜怡師父,他臨死對我說人不能借口逃避悲傷,曾經我以為他對我好是理所應當,他為我舍生忘死是他的本責,可是直到他死我才明白我錯了,他的生命是我自私消耗的,我痛恨自己是雲蔽天的女兒,因為那樣一個父親才使我才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但我卻把怒氣和不甘全部發泄在無辜的他身上,他說得對,我幼稚極了,我以為用這種無理取鬧的方式就可以逃避內心的絕望和悲傷,直到他死我才明白我錯的有多徹底。”

濕潤的眼眶紅了一圈,眼淚轉啊轉始終被硬生生壓回去,雲降雪微微翹起的唇角不知道承載了多少悔恨,自尊心強硬的小姐不允許自己像個瘋子大喊大叫胡亂發泄,更何況那個可以讓她發泄的人已經不再了。

慈悲為懷的出家人為可憐人誦經祈福。

天瀾寺還是依舊香煙繚繞,渺小的香客淹沒在低沉滄桑的吟誦裏。

我佛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