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親親我的故鄉(1 / 3)

塞外隨筆

作者:周大強

父親的顏色

父親五十歲以後,一天天黑瘦下去,皮膚都成了泥土的顏色。而我剛過三十歲,也開始按著父親的模樣生長。父親說,你這一身顏色,全村找不出第二個來,有你這樣的一個兒子,我無愧祖宗了。

母親說,父親是在誇我。我說,他是看上了我這一身能犁地、打場、拉大車的硬肉了,他是在誇兒子身上的肉好呢。母親反問,男人要是沒有這一身肉,怎麼幹農活?你父親是方圓十幾裏的勞動把式,如果你不會這些農活,誰還信你是他的兒子呢?

和母親話不投機,我便扛著木犁,趕著牛去犁春地。我跟在壯實的牛屁股後頭,像牛的影子;父親跟在我壯實的屁股後頭,像我的影子。到了地頭,父親將煙袋杆朝我嘴裏一塞說,今天讓你瞧瞧我種地的手藝。父親便揚起鞭,朝牛屁股上一抽,牛皮下便隆起了塊塊硬肉。父親扶著犁子,犁開了那塊土地。黑膩的泥土順著雪白的犁頭,波浪般地倒下去。父親扭過頭對我說:“我就憑這侍弄泥土的手藝,豐衣足食了幾十年,隻要你學好這手藝,泥土便不會薄待你。”說完,父親又一揚鞭,牛便拖著他跑。兩個都跑得氣喘籲籲,滿臉滿身都是汗。

我像牛一樣,一頭紮進了父親的土地裏。父親則蹲在地頭守著我。我從地裏出來後,父親替我拍打掉頭發、眉毛及耳後根的土末。父親愛牛一樣地愛兒子,又愛兒子一樣地愛牛。我一邊做父親的兒子,一邊做父親的牛,接受了父親對兒子與對牛的雙重的愛,也承擔著做兒子與做牛的雙重責任。

這年收高粱時,父親說我臉黑紅得像高粱穗;收山芋的時候,父親說我臉糙紅得像山芋皮。父親說:“你身上的顏色越重,我心裏就越踏實,這是咱們莊稼人祖傳的顏色。我把土地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地對它,像對待你媽那樣才行。”

我控製著自己的顏色,一天天向父親靠攏。可我與村裏的同齡人越來越不同了。村裏的年輕人大多離開了土地,到城市謀生活去了,像我們這樣在泥土裏刨日子的人越來越少。我說,我們也出去掙錢吧?父親黑著臉說:“不管他們,隻要種好我們的地,就有你吃的和你想要的。”

母親問我想要什麼,我看著人家的媳婦支支吾吾地紅了臉。母親說:“不就一個白白胖胖的媳婦嗎?會有的。當年你父親就是先有的土地,才有的我。”我便低著頭,弓腰拉著一車大糞去莊稼地了。

這年秋收完畢,父親坐在糧食堆裏說:“你黑得可以塞進灶裏當煤餅燒。”我真有那麼黑嗎?手指頭在牆上的日曆上一劃,果真就留下了一道黑黑的指印。我對母親說,還是找個顏色黑點的媳婦吧,白的一碰就髒了。父親說,黑的好,看著舒服,不紮眼。

我接過話,那就給你生個黑色孫子吧。父親大笑,臉上的肌肉朝不同的方向遊動,動著動著就停止了,從他的眼眶裏滾下幾顆碩大油黑的淚來。母親說:“這是什麼鬼風氣,有了好地,有了比牛還結實的漢子,竟討不到一個媳婦來。”

到了年關,在外地打工的年輕人回了鄉。我和他們聚在一塊兒,他們說我一身都是泥土的味兒、莊稼的味兒、牛糞的味兒,聞不慣,一聞就要打噴嚏。可父親說:“我就愛聞這些味兒,不聞就很不舒服,很不習慣。”我也是對少了這些氣味的環境不習慣。父親問,繼承了他的顏色,後不後悔?我說,不後悔,我應該和你,和身後的泥土保持一致。

日子一年一年地過著,父親慢慢地老了。這一年初秋,父親早早地把一件粗布棉衣穿在了身上。父親說,穿粗布衣服就如同披了一層泥土在身上。我去摸那衣服,果真摸到了一種類似於泥土的粗糙。父親說:“人到了我這個年紀,隻有把泥土披在身上,心裏才踏實。”父親又說:“我走後,你隻要在泥土裏刨一個坑,用被子那麼厚的泥土把我蓋住,我就滿足了。”

到那時,父親和泥土便融合為一,父親的顏色和泥土的顏色也融合為一了。如果我想父親,隻要將身體伏在土地上,聽那泥土深處的聲音便聽到了父親的聲音;隻要看一眼泥土的顏色,便看到了父親的顏色了。

魚的紀念

故鄉的魚是一些老實巴交、胸無大誌的魚,一輩子都活在一汪潭水裏,是些見到湖泊那麼多水便要緊張,遊到海洋裏便會淹死的魚。我和父親曾養過這麼一些脾氣的魚。它們幼時天真活潑,性格明快,長成後整天尋尋覓覓,若有所思,老來便沉默寡言,性格古怪。

我們和這些魚相識在二十年前的夏天。那天我和父親挑水澆山芋,一些扁身圓腦袋的小魚和水一起被澆到土地裏。父親用一個葫蘆瓢把它們帶回了家,放到門前的池塘裏。我在塘裏放了些水草,在塘邊植了些桑麻,便算是給魚安了家。

因為住進了新居,魚們格外興奮,整天浮在水的表層,露著淡青色的脊背,屁股後頭拖著一尾浪來了又去了,像鼠標的箭頭,從某個角落一下彈射到水的中央,而後戛然而止,身子一翻,便向另一個方向射去。我們用藤筐把它們從水裏撈起,它們緊張地跳動著,柳葉形、刺槐葉形以及銀杏葉形的身體,像薄銀片在太陽下閃閃發亮。待你放它們入水,它們一抖尾巴便遊出了十幾米,躲在水草叢裏,回頭朝你看。

那些魚後來長得闊嘴鼓腮,像我父親的樣子。它們終日貼水底趴著,不言不語。稍有一點不順心,便要發脾氣,身體像魚雷一樣衝來撞去。父親從地裏回來時,把背回的青草撒下去,它們便慢悠悠地浮到水麵上,張著杯口那麼大的嘴肆無忌憚地吃著,聲音響得如牛吃草。父親愛端著碗稀飯坐在桑樹下看魚。他隻要一咳嗽,魚們便愣頭愣腦地朝著父親看。父親把碗裏的山芋片一片片地扔給魚吃。那些魚便快樂而幸福地搶食。

那幾年我們正窮著,起先每天還能吃山芋片,後來竟窮到了吃草。家的豬羊相繼都被賣被殺,日子實在撐不下去了,父親把豬羊的相同命運給了魚。那天魚聽到了父親的咳嗽聲,浮著水麵等父親喂食。父親給魚倒了一碗糧食,然後撒下了網。魚在網裏掙紮著,最終是掙紮著死了。鮮活的生命成了幾鍋腥氣逼人的湯。父親母親喝了它們的湯,我和姐姐吃了它們的肉,狗吃了它們的骨頭,於是魚這一輩子就這麼完了。我們忘掉了魚給我們的快樂,因為我們實在是太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