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映紅西邊的天空,我吹響手中的泥哨。
尖細哨音像無數個毛賊,迅速鑽進沂州街的家家戶戶。大頭娘推窗破口大罵:“小狗日的見天和叫魂似的。”回頭,正吃著飯的小祖宗已然不見。瘦猴娘幹脆關緊窗兒,哨音卻扒住窗欞,朝裏麵擠眉弄眼兒。瘦猴本來躺床上,一個小翻身,一溜煙竄了。
我的兄弟們像小老鼠一樣四麵八方奔來,齊刷刷站在“司令部”——鋪著煤渣的操場上。瘦猴打架撕破的襯衫口子獵獵作響,大頭手裏提溜著煎餅……我烏青眼,瞪個通紅眼珠子說:“咱今個打架輸給硯池街那幫孫子,你們知道啥原因不?”
真是恥辱啊,自從我成為沂州街老大以來,帶領兄弟們打過無數次架,啥時候輸過?和硯池街孫子也交手數次,哪次不是我們贏?雖然那幫孫子不認賬。下午又和硯池街的孫子狹路相逢,一個孫子指著四眼奚落:“四眼狗上次狗啃屎香不香?”四眼不甘示弱回敬:“王八羔子是誰跟烏龜一樣滿地找牙?”瘦猴暴脾氣,一個土坷垃砸將過去:“跟孫子有啥囉囉的。”率先撲了上去。可,接下來的事詭異起來,但見孫子老大,迅速向後退一步,左手前探,右手高舉,前腿伸後腿弓,大喊一聲:“一身是膽趙子龍!”其他孫子圍在他周圍,軍訓報數似的次第大喊:“美髯公關羽”、“猛張飛” 、“神箭手黃忠”……然後,像趙雲關羽張飛附身一樣衝向我們。瘦猴四眼大頭又怎麼能敵過趙雲張飛關羽呢?我們丟臉地被這幫孫子硬生生趕回老家沂州街。
四眼惡狠狠地咬了一口煎餅:“操他媽這幫孫子耍陰謀!”
“四眼說得對,咱輸的不是實力,是氣勢,”我旁邊一塊煤蛋,我踩上去,用腳尖擰成碎渣:“咱也要有如雷貫耳的名號,嚇趴那幫孫子,他們有《三國》,咱兄弟就《水滸》。”
身後響起刺耳的嗤笑聲。
眾兄弟回頭怒視一個丫頭片子,她紮倆小辮兒,眼珠骨碌亂轉。“我二姐,一個破師範生,天天在家教育我,煩死個人!”瘦猴小聲給我們說罷,高聲嚷:“男人在商討大事,女的添什麼亂!”
“若不是咱娘,八抬大轎都請不動我。咱娘要揍你,說你剛穿上新褂子就撕個口子,還忙得飯都顧不上吃,密謀啥大事的,感情就這啊?也不是我瞧不起你們,《水滸》裏英雄好漢的下場非常慘你們知道不?”
“依我看,還不如《興唐傳》那幫英雄好漢,到後來都封王封侯,吃香的喝辣的。”破師範生說話像打搶,一梭子一梭子的,要命的是眾兄弟都覺得她說得很在理兒,包括我在內。她撥拉我到一邊,把少保羅成、小孟嚐秦瓊、皂角大將尉遲恭,像分她家菜園子辣椒西紅柿似的,分給我的兄弟們。最後剩我,她眼皮一耷拉:“你既然老大,唐王李世民。”“不,李世民不仁義,把他哥廢了,”我冷冷地說:“我,三斧頭程咬金吧。”破師範生似笑非笑:“知道的還怪多,我看你不是程咬金,是朱厚照!”
朱厚照是誰?宰了我我都不會問這個驕傲的小母雞,我回家問修自行車的我爹。
我爹頭也不抬,“知不道,不管豬厚照還是猴厚照,你要再給老子闖禍,老子抽挺你狗日的。”
隋唐的英雄好漢和三國的英雄好漢惡戰了一場,關公戰秦瓊,張飛對羅成……打完,我交給瘦猴,不,銀錘太保裴元慶一個艱巨的任務,要他旁敲側擊地問問破師範生朱厚照是啥玩意兒。
裴元慶回信:“她說,書中自有朱厚照。”
老子還不信了,我摔碎存錢罐,拿著錢進了書店。
兄弟們把我拖出來的時候,我正關在小屋裏讀書,我早弄明白了朱厚照是明朝一個自己封自己 “將軍”的荒誕皇帝。破師範生在諷刺我,身為老大,卻甘願做小呢。可是,我以前怎麼沒發現,讀書會這麼有意思?四眼秦瓊火燒屁股似的一蹦三尺高:“老大你再不出山,咱們兄弟都成一盤散沙了。”我在白花花的陽光中眯了眼,邊往屋裏走邊說:“等我讀完這本書,讀完這本書。”
四眼秦瓊把手中的棍子往地下一扔:“給我本,我倒要瞧瞧,書裏的啥能讓老大撂下兄弟們不管。”
沂州街的隋唐英雄說散就散了。暑假過後,屁股上安了陀螺的我和眾兄弟,坐在教室裏穩如泰山,都讓老師跌碎了眼鏡。又一年,沂州街一下考出倆“小中專”,喜得我爹和四眼爹把一千響的炮仗放得震天響,我和四眼踩著滿地紙屑,去把最神聖的泥哨獻給破師範生,不,二姐。
二姐像接丐幫打狗棍似的接過泥哨,使勁一吹,尖細的哨音響徹沂州街的上空。大頭娘一把奪過大頭的飯碗:“喊你呢聽見沒, 還不快去?”瘦猴娘一拍瘦猴沒幾兩的腚:“趕緊的,傳幫帶,成長快。”
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沂州街的英雄好漢們又一次齊刷刷站在鋪著煤渣的操場上,二姐在旁邊比誰笑得都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