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鬼城(1 / 1)

舊城改造。

你的房子也在改造之列。

其實你自從嫁給黑子哥,住進這個“城中村”,就一直住得不踏實。大瓦房,暗三明五,還有一個能栽蔬菜和花兒的不大不小的院子,出門,東邊,是一片綠油油的麥地,麻雀在碧草間嘰喳,紅蜻蜓在麥芒尖歇息。寸草寸金的城市,能不招眼嗎?

黑子總是笑著說你杞人憂天。他跑運輸回來,就愛拉著你的手在麥壟間散步。黑子哥換上洗得幹幹淨淨的襯衫,襯衫的下擺被風吹翻起來,像鷂子一抖一抖的。他指著一紮長的麥地說,將來我死了,就埋這裏。你摔開他的手,啐他。黑子大笑,又拉起你的手,我哪舍得死,還沒和你過夠呢。你的小手躺在黑子的大手裏,幸福像一把豆子不小心撒在地上,蹦蹦躂躂到處都是。

誰能知道結實的黑子哥說沒就沒了,他出了車禍。黑子哥果然住進綠油油的麥子地。墳頭和屋頂日夜相望,你想黑子哥的時候,就爬到平房頂,看著不遠處黑子哥的墳頭出神。你想,黑子哥在那邊想你的時候,是不是也看著自家的屋頂出神呢?

可有一天有個開著寶馬叉五的男人,雙手叉腰,躊躇滿誌站在麥地裏。身邊一群膀大腰圓的壯漢像蒼蠅一樣圍著他。你告訴他們,麥子都被踩得東倒西歪了。叉五歪著頭說是嗎?莫名其妙地就大笑起來,蒼蠅們站在風中也爭先恐後地大笑,恐怕比別人笑少了。你不知怎麼回事就心慌得很。

果然不是杞人憂天,沒一段時間,你的暗三明五的大瓦房的牆上,寫著大大的“拆”字,不光你的,整個村子都搖搖欲墜。大家不再像以前一樣,互相見了,東家長西家短,而是迅速交換一下眼神,複雜地各奔東西。

公爹從遙遠的家鄉趕來,把黑子哥的墳遷走了。遷走之後的晚上,你做了個夢,竟然夢見黑子哥。黑子哥皺著眉頭說,這兒是我的家園,我不會離開你的。你醒來,清楚地記得他抿著嘴,斬釘截鐵的樣子。你看著滿滿幾箱打包的行李,淚流滿麵。

村子很快空了。你也租了一處還沒屁大、價格卻死貴的房子,你在心裏安慰自己,暫時的,不是說了嗎?不出一年就能住上有花園有綠草的高大氣派的洋房。

村子被擋板隔起來,像一張巨大的嘴,隻把往來的搬運車,吞進去,吐出來。你經常偷偷溜進去,跟著記憶摸索著走。第一次,整個村子一片狼藉,埋黑子哥的地方,堆著亂七八糟的石頭和磚塊。第三十五次,樓房冒出尖,像小草剛從土裏拱出芽。到第四百二十一次時,樓房長成捅破天的樣子,埋著黑子的地方,也長著一棟。黑子哥,你疼嗎?你在心底默默地問。樓房靜默,到是前麵落下一隻鳥兒,看一下你,自個兒嘀咕一句,它也在為失去美麗的家園哀傷嗎?

轉眼三年過去,你沒有搬到新居,還是住在那個屁大的出租房裏。你聽說叉五跑路了,你還聽到很多關於叉五的謠言,不知哪個才是真的。可是新樓本來像莊稼一樣迎風生長著,有一天不長了,也是真的,很煩人的轟隆隆的機器聲沒了。樓與樓之間的空地上,漸漸地長滿荒草。

連看門的老頭都撤走了,沒人再管你,你站在叢生的雜草裏,想著黑子哥流淚。一個老太太鑽出來,亂糟糟的頭發上插一朵大紅色的塑料花,指著樓房癟著嘴笑:鬼城,鬼城!

你認識這個老太太,她曾經是村裏的“釘子戶”,你曾經去過她家。那時,她家已經停水停電,她打著手電,邊給羊喂草邊嘮叨:我不搬,搬了我的雞住哪裏羊住哪裏?白米細麵土裏提煉,都蓋了房子吃啥喝啥?可後來有一天,老太太忽然不見了,她堅守的房子夷為平地。

仿佛天邊有雷聲轟隆隆滾過,你仿佛看到黑子哥抿著嘴的樣子,你悄悄地問,黑子哥,原來這房子是給你蓋的啊。然後,你像占了大便宜,跟著咧嘴笑起來。

你牽著老太太的手,走在半人高的雜草裏。手機響起,是房東,催促你交房租,你摸摸癟癟的錢包,笑容凝固臉上,頭則像被一把很鈍的斧頭劈了一下, 劇烈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