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牽我的手,來到百貨商店,截了一塊滌卡布,她要給父親做件中山裝。截完,仍在一卷又一卷的藍灰中留戀。我在旁邊,扭著身子。母親說也要給我扯塊布,做件棉猴呢。我一進店,就瞧上一塊厚實的條絨布,墨水藍的底子上,搖曳開著一朵又一朵嬌嫩小黃花兒。我不敢向母親要,我已經上三年級,能看懂紙片上的價格。我家裏並不富裕,父親是家中老大,在農村的爺爺奶奶身體不好,父親一半的工資都要寄回老家,哪有閑錢講吃講穿?我隻有再三瞄,企圖讓母親主動發現我的心思,終於母親歎口氣,指著藍底黃花布,朝戴著套袖的售貨員點點頭。售貨員便利索地拿著一根薑黃色木尺,一尺一尺量過,用剪子在布上剪一小口子,雙手扯住用力一撕,我的心隨著“哧啦”一聲美上了天。
母親夾著兩塊布,走在我右側,藍底黃花布時不時從母親的胳肢窩裏羞澀地探出臉麵,衝我笑笑,又倏地縮回去,撩撥得我臉兒通紅。
在樓梯,遇見我的好朋友衛紅和陳麗,她倆拽著一根長長的鬆緊帶。
我大聲地說:不,我要做功課哩。
我迅速跑回家,板板正正坐在桌前攤開課本。樓下,因為我的缺席,衛紅和陳麗隻好把鬆緊帶拴在一棵樹上跳皮筋。我一探頭,就能看見她倆又蹦又跳的歡勁。按我以前,早孫猴子一個筋鬥雲竄出去了。可那天,我穩如泰山。母親都給我做那麼貴的棉猴了,我怎麼能再出去瘋耍呢?
要說母親是我們院裏最巧的女人,針線茶飯樣樣拿得上台麵。我們衣裳壞了,母親總是精心找塊顏色相近的補丁打上,不像陳麗媽,任意找塊布,遠看像貼了片狗皮膏藥似的。不過有一回,我去父親單位,卻見父親垂首站立在狗皮膏藥的陳麗爸旁邊,像小學生站在老師麵前一樣。
扯遠了,還是說我的棉猴。在母親針起針落中,我的棉猴慢慢有了俏模樣。一天,我趁母親沒在家,跑到她臥室看我的棉猴。她靜靜地躺桌子上,身子已經縫好,兩隻胳膊也已縫好,隻是沒連在一起。我忍不住穿上,一時舍不得脫,就穿著寫作業,不小心,一滴墨水滴到棉猴下擺,緊趕慢趕去擦,一朵黃花上還是留了一坨藍,像長了斑,不注意,發現不了,可我還是很懊惱。
我終於還是沒忍住,把我即將擁有一件全世界上最好看的棉猴的秘密分享給衛紅和陳麗她倆皮筋也不跳了,一起上我家看我的棉猴,兩人呼吸都短促了。我大大方方地讓她們試穿。陳麗穿上就不脫了,我催促她,行了吧,衛紅還要試呢。
我的棉猴還差最後一道工序,母親突然變得忙碌起來。
有天我放學回家,聽見父親和母親在低低地交談。父親說,陳科長張了一回口,我怎麼能拒絕?母親說,閨女那裏怎麼辦?父親歎口氣說,做兩件吧。母親說,哪有那麼多錢?父親說,我的先退了。
又一天,我回家好半天,母親才從外麵回來,把一個包裹匆匆地鎖進櫃子。那之後,母親每天坐在臥室裏縫著什麼,到做飯的點兒,把手裏的東西窩成一團,又鎖進櫃子裏。
她到底在忙什麼呢?梧桐樹葉子都被溜溜的小北風刮上天了,她閨女的棉猴身子和袖子仍舊分著家。
好像過了一輩子似的,終於母親捏著棉猴的兩個肩,讓我試試。
我穿著問父親,好看嗎?父親說,好看好看,然後夾著一個包裹出去了。
第二天我就美美地穿著棉猴上學。在樓下,遇見陳麗,我傻了眼,她竟然也穿了一件藍底黃花棉猴。
我衝上去質問,你怎麼也有?
陳麗理直氣壯地說,地球那麼大,興你有不興我有嗎?
我扯著陳麗的棉猴,她棉猴下擺的一朵黃花上,有一坨藍,像長了斑。
這樁事簡直像馬良的畫筆一樣稀奇,我顧不上和陳麗理論,扭頭就往家跑。
父親和母親對望一眼。母親胸有成竹地說,怎麼這麼巧?
父親摸摸我的頭鸚鵡學舌地說,對呀,怎麼這麼巧?
他倆興奮得像做了一件瞞天過海的大事似的。
哄誰呢?我剜一眼父親身上的舊衣裳,沒有哭鬧,沒有追問,隻是心裏,像偷吃甜桃的人,吃了枚青杏,湧上一股酸楚的味道。
(原載2014年第4期《小小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