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年近五十,在紅塵中磨煉半生,也官至七品,在外麵一言九鼎頗具威信,而在家裏,卻與我們同瘋同樂,趣事頗多。
讀書
父親讀書,不挑剔,經史詩詞小說傳記自在必讀之列,算命煉丹養貓喂狗之書也能讀得津津有味,還美其名曰:生活本來就是多彩的。
母親則對父親讀書深惡痛絕,一是讀書不幹家事,二是父親看見好書必買之,不論貴賤。他常拿了買菜的錢去買書,母親百勸無效,隻好聽之任之。
父親嗜書,女兒得利。因繼承了父親的“書無一日不讀”的論調,我穩坐我家“第二讀書人”的交椅,每有好書落入眼中,我便飛奔回家告知於父,慫恿父親買下。目前為止,我已有四個氣派的書櫃,沒花自己一文錢。數次為我的小伎倆竊笑不已。
如今我讀書也算讀出點小成績,隔段時間拿點稿費炫耀,母親終於出盡十幾年的惡氣,對父恥笑:女兒讀出名堂,你讀出啥?
教女
從小,父親就著力挖掘我成材的潛質。上初二的暑假,我偶爾信手塗鴉,被他瞧見,竟大喜過望,認為我是個學畫的料,當天便為我買了畫筆畫紙,並帶我求見當地畫家,拜他為師。其實我對畫畫是興之所至,並不是真心熱愛,學畫無疑是趕鴨子上架。果然,當我在畫室裏畫了幾日由石膏組成的靜物素描時,便覺索然無味,於是就嚷著不學了。父親當然不幹,他正眼巴巴地瞅著一顆“畫壇巨星”在他的培養下冉冉升起呢,豈容我說不幹就不幹半途而廢?於是那個暑假是我最難熬的假期,畫筆五顏六色,而我的心卻是灰色的。
暑假終於過去,我立刻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學畫耽誤學習”拒絕再摸畫筆,父親這才抱腳長歎,飲恨作罷。
一切歸於平淡。我上完學,上了班,開始小打小鬧寫小文章。盡管修成正果的少,緣淺還俗的多,但父親每次都翻來覆去地看,笑得有牙沒眼,那顆企盼女兒成材的心重又複蘇,他又忙活起來,找範文,談當年的寫作經驗。他在紙上畫個倒 “小”,然後龍飛鳳舞地一筆畫成一棵樹的模樣,說“文章要有枝有葉”,搖頭晃腦,甚是得意。
父親恨不得我天天趴在桌前立馬出息成作家,逢有電話找我,明明我就在旁邊,他也說不在家,“砰”地掛斷。我抗議,他振振有詞:“一聽電話就往外跑,得耽誤多長時間?”還引經據典:“人家魯迅是把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寫作上的。”我此時已生出反骨,再不是以前惟父命是從的小女孩,於是任他嘮叨,照舊我行我素地出去瘋。父親惱羞成怒,便從我小時因不聽話而導致的錯誤開始數落,我也不甘示弱,拿從奶奶那兒打聽到的他小時的劣跡來反辱相譏,吵個不亦樂乎,直到母親一聲斷喝:“煩不煩呀!”我倆這才鳴金收兵,各自噤聲。
寫作
其實,在我家裏,父親才是正牌文人,正兒八經的中文係畢業,我家至今還存留著當年他發表的文章,父親沒事兒的時候總拿出來翻翻,津津樂道一回當年作文的樂事。
父親筆耕多年,收獲頗豐,孰料後來一念之差,競棄文從政,雖然如今也小成 “局座”,但沒做成文人仍是他心中至憾,特別是他的舊同學中有誰出書立傳,他更是念叨如果自己不改行,也該成作家啦,之後黯然。
我受父熏陶,從小便課本與名著齊讀。一晃多年,自認也該厚積薄發了,就聲稱父誌女承。父不屑,你以為作文是吃飯嗎?
在他的恥笑聲中,我的作文行當開張。不久,第一篇文章在某報刊發,遂喜不自勝地告知他。他卻不以為然:“瞎貓碰上死鼠。”我便使暗勁,指東打西接二連三地在各報刊上發表文章近百篇,他依然說:“皆豆腐塊耳。”
寫的文章不但不入父親法眼,他還隔一段時間便找出別的文章來刺激我:“瞧人家寫的,多好。”當我在外麵玩得昏天暗地不再動筆時,他又冷嘲熱諷:“江郎才盡啦?”難道在父親眼裏,熟悉的地方果真沒有景色?他的行為常使我憤憤然。
我開始極力鼓動父親拾起荒蕪十餘年的筆,重操舊業,其實內心深處卻不懷好意地欲讓他嚐試退稿的滋味,這樣他就不會再把我的文章批得體無完膚。幾番遊說,父親果然動心。一些日子,他常趴在桌前作走筆如飛狀,口中念念有詞。問及,便極羞澀地道:“正醞釀詩呢。”我嘿嘿偷笑,再道:“寫完可要讓我先讀為快呀。”父親鄭重地道一定一定。
果然如我所料,他的詩終於沒有麵世,父親嗟歎道:“日子過得舒坦滋潤,不願再費神動腦了。”我的陰謀得逞。於是他再敲打我時,我就反擊:你醞釀的那首詩呢?之後暢快地大笑,出盡心中惡氣。
直至有一日,竊聽父親與客人拉家常:“小女發表文章近百篇,很有靈性,但我當麵從不誇她,怕她驕傲自滿。”
(原載1996年第2期《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