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奎爹(1 / 1)

奎爹穿著新褂子叼著煙鍋子慢悠悠邁進露天會場,俊俏的識字班跑過來,披綾戴花,把奎爹的老臉映襯得像天邊彩霞。接著,一個兩人抬小轎子也鋪紅掛綠了放在奎爹腳前。看熱鬧的一幫老娘們牙尖嘴利地飛來一句:“新郎官也沒忒風光啊。”惹來一陣哄笑。

奎爹自不理會老娘們的埋汰,隻管疑惑地瞅那倆抬轎的光脊梁小夥兒。

倆小夥一唱一和:“大叔,大英雄,打仗時您抬戰士,今個我們也抬您一回。”

奎爹吧嗒吧嗒抽煙,眨巴著小眼說:“中,中,難得你倆有這份心,不坐也不合適。”他把煙鍋子放在鞋底敲打完之後,別在腰裏,手一抄就坐進轎子。倆青年手心吐唾沫,喊聲“起”,誰料連喊三聲,臉憋得通紅,竟沒起來。他們哪知道奎爹年輕時,練過武把式,此時暗使著“千斤墜”呢。

奎爹穩如泰山,大腿蹺二腿上,笑眯眯地說:“使勁啊,不使勁咋行?”

整個會場一片歡樂的海洋。

正熱鬧著,有一個人把其中一個小夥扒拉到旁邊,說:我來試試。

奎爹抬頭一看,趕緊把袢二腿的大腿拿下來,人也從轎子蹦出:“劉縣長,您抬我,我可不敢。”

劉縣長把他重新摁回轎子裏:“你是有功之人,我抬你,應該。”

奎爹自然不再使 “千斤墜”,但見劉縣長蹲下來,一躬腰,也喊聲“起”,奎爹就高高過了肩膀。看熱鬧的目瞪口呆,老娘們也啞炮了,隻有幾個人來瘋的孩子跟在後麵拍巴掌:“稀罕稀罕真稀罕,縣長抬轎頭回見,早先咱們抬縣長,今天縣長抬著咱。”

劉縣長和另一個青年在嘿呦嘿呦的號子中,抬著奎爹滿場子跑。嘿喲嘿呦,奎爹想起自己抬著被炮彈炸傷的戰士,在長滿荊棘小徑上,一步一步往山下移動。嘿呦嘿呦,奎爹想起為了搶救傷員,三天兩夜沒睡覺,他終於知道為什麼驢能站著睡覺了。嘿呦嘿呦,奎爹一天沒飯吃,喝了九鍋白開水充饑……孟良崮戰役的勝利,是戰士們用鮮血換來的。想到這裏,奎爹的雙眼濕潤了。

表彰大會開到天黑,奎爹喝了二兩似的,滿臉紅光地回家,進門,就看見他的寶貝擔架,正被大兒子大奎擺弄著。他從前線回來,讓老伴清洗擔架,洗了三回,還是一盆血水,這幾天就放晾衣繩上曬著,這小子搗鼓擔架幹啥?

大奎一個立正:“報告隊長,我要報名參加擔架隊,請你批準。”

“眼紅了是不?”奎爹說,“擔架隊小豆芽,長天上也還是小菜,更榮光的是戰鬥英雄,我已替你報名參軍,明天就開拔。”

老伴在旁聽了,急慌慌說:“你真報了?打仗會死人的,咱老了還指望大奎呢。”

“都怕流血犧牲,誰來保家衛國?”奎爹不理會老伴在旁呸呸連吐唾沫,“不是還有二奎嘛。”

老伴再不吭聲。二奎說:“我也要當戰鬥英雄。”

“還沒門檻高,誌氣倒不小。好,等你長到門樓子高,爹也給你報名參軍”,奎爹摸摸二奎的頭:“先進學堂念書。”

炮火連天三個月。那天二奎放學回家,家裏籠罩著悲傷的氣氛。父親看著一張紙片發呆,二奎拿過去念:烈士證。母親“哇”的一聲哭起來。

晚上,二奎圍著院子的槐樹轉圈,咬牙切齒地念念有詞:左三圈,右三圈,來年長高成大漢,長成大漢,為哥報仇。

二奎終於長得有門樓子高了,老師卻告訴他,全國解放了。

一天,二奎遠遠看見一輛軍綠的吉普車停在他家門口,爹正送劉縣長出來,同時出來的,還有兩個穿軍裝的男人。劉縣長說著什麼,爹含著眼淚一個勁點頭。

又過幾天,軍綠吉普又停在奎爹家門口。二奎扭扭捏捏不肯上車,眼巴巴地瞅著奎爹喊:“爹。”

奎爹說:“走吧走吧,其實俺不是你親爹呢。”

其中一個軍人把一包東西交給奎爹,“啪”地行了一個軍禮:“首長說,務必請您收下。”

奎爹急眼,紅頭醬臉推搡:“我可不是為了錢。”

車子順著彎彎曲曲的山路,緩緩地向山下駛去,二奎請軍人打開車門,撲通一聲跪倒,撕心裂肺地大喊:“爹——”

雄壯的沂蒙山像沉默的父親,含笑地望著他。

(原載2015年第1期《小小說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