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每年都要去日照市幾趟,不為看海,隻為看望一個小老頭兒。
日照離我住的城市一百多公裏地,老爺子不會開車,每次都讓我帶著去。以我看,那小老頭兒實在不抬濟人。瘦,矮,不說,還邋遢。冬天裹一件閃著油光的黑羽絨服,袖著手,吸著鼻。夏天穿兩根筋大背心,鬆鬆垮垮的,一根帶子掛肩上,另一根搭胳膊上,還喜歡跟猴似的蹲椅子上。
當然,父親退休後也是個老頭兒,可父親是個有風度的老頭。大熱天,他的衣領也挺括熨帖,袖口緊扣手腕。
倆老頭簡直天上地下。
父親和大背心老頭在一起,喝喝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話,或者在院子裏翻翻地,抽抽煙。大背心老頭還是個木訥的人。我看著都覺沒意思,可從大背心老頭那兒回來,父親的心情就很好,有時候還吹起口哨,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很輕佻,輕佻得不像一個老頭兒。
大背心老頭,父親喊他老楊,是他單位的一名退休職工。
其實我第一回帶父親去日照,就知道了他和老楊的事兒了。
很多年前的父親能寫會畫,尤其寫一手漂亮的板書。他們單位的東麵牆上,有塊黑板,由父親負責每周出一期黑板報。那回,父親在黑板上畫好毛主席頭像,寫罷時政要聞,見還剩一小截粉筆,扔了可惜,就在主席頭像周圍畫了些美麗的花兒。粉筆使完,父親跳下凳子,自個兒仰頭打量了一陣兒,版式精美。沒有錯別字。他都能想象到過一會同事那又一次驚歎的眼神了。晃晃累酸了的胳膊,上廁所去了。
出來,遠遠看見黑板下麵圍了一堆人,熙熙攘攘的,還有吵架聲,忽高,忽低。父親趕緊跑過去。是大劉和小楊在幹架。大劉站著,小楊躺地上。明顯地大劉占了上風。
大劉說:沒瞧出來,小人,你竟是。
小楊說:我不是。
大劉說:都被我逮著了,還不承認。
原來小楊趁父親上廁所空兒,偷偷擦父親辦的黑板報。他正用袖子擦得起勁,被大劉逮了個正著。大劉衝上去就把小楊從凳子上推下來,摔了個小楊四仰八叉。
圍觀的同事把小楊扶起來,指責他。父親仰頭看去,自己費了一下午工夫弄好的黑板報已經花得不成樣子,也忍不住動氣。尋思自己和小楊並無過節啊。大劉說,你還不知道吧?宣傳科要提拔一個副科長,你是他的競爭對手。我就氣不過才推的他,競爭就競爭,幹嘛玩陰的?
小楊腿一瘸一瘸的,兩個月才好,沒有人同情他。
父親也很不屑小楊的行為,疏遠他如路人。
過了一段時間,父親果然提拔了,後來父親的仕途順利,科長,副局,直至單位一把手。而小楊,混成老楊,也沒帶“長”字。老楊很強,有一年他老婆從工廠裏下了崗,正好局資料室缺個人,父親決定不計前嫌,尋思隻要老楊說一聲,就讓他老婆進資料室,可老楊硬是一聲沒吭。
老楊退休的那天,父親代表組織和他談話。都退休了,還有啥解不開的結!出屋,父親和老楊緊緊擁抱。父親的眼睛有些濕潤。兩人一塊參加工作,共事三十多年,說沒有感情是假的。
那年起,父親每年都要去看望老楊。
我說,職工那麼多,若挨個探望,一年別幹別的了。
父親說,老楊不一樣。
怎麼?
父親說,老楊退休時我代表組織找他談話,說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老楊說,那回他發現小黑板上,我竟然給毛主席的頭像周圍,畫小白花兒,這還了得?
父親立馬出了一頭冷汗。父親對我說,你沒經曆過那個年代,你不知道其中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