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日日過去,五彩絢麗的菊花片片凋落,紛紛揚揚如雪如絮灑在空中。
屋簷上敷上薄薄的霜花,梅樹枝頭打起了花骨朵。北風吹拂,清香滿園。太妃的身子經過大半年的調息,終於在這梅花盛開的季節能夠到外麵走動,花白的鬢角與簷頂的白霜映成一色,她聞著梅花的沁香閉上了眼睛,良久將一聲歎息掩在心底。
銀冀一襲銀袍,修長的身軀看起來較數月前顯得消瘦,深邃漆黑的雙眸依然淡漠如昔,仿佛空無一物,天下間凡物俗事皆不在眼底,唯有他自己知道,那股發自體內的孤冷傲然之氣已在瞳底深深地埋藏。瓦兒身披粉色風衣,雙手扶著珍太妃,嘴角笑意溫柔可愛,並未因身旁高貴的男子對自己也漠然而憂傷。在她心裏,冀哥哥就是冀哥哥,即使對自己疏遠,即使將來再不對自己微笑,他依然是她最愛的冀哥哥。
“冀兒,紅木城的案子應該水落石出了吧?”珍太妃問。銀冀下頜一收,聲音不自覺冷硬:“奶奶不必掛心此事,紅木城的案子刑部已審理完畢,凶手在緝拿之時被就地正法。”所謂就地正法,大概是怕“凶手”被提到金鑾殿上發生“意外”吧!瓦兒睜了睜眼睛,微微吃驚。遠遠侍奉在一旁的吧吧也情不自禁地顫了一下手指,眼睫飛快地垂了下去。
銀冀掀起唇角似笑非笑:“這些大臣們辦事越來越有效率了。”
珍太妃點點頭:“了結了就好。冬天來臨,馬上就要過年了。”瓦兒小手輕輕顫了一下,太妃似乎話中有話,隨即銀冀也微微變了下臉色,然後轉頭看向瓦兒,瓦兒心口怦然一跳,目光盈盈地迎著上去。這些時日,她跟他的關係平平淡淡,如一池冬日裏的溫泉,似有水霧隔離又讓人感覺溫暖想念。銀冀眸子黑亮閃爍,開口道:“奶奶,孩兒有一想法,想冊封瓦兒為郡主,不知道奶奶有何看法?”
“郡主?”珍太妃怔了一下,眼角的皺紋加深了褶皺,笑道,“好啊,如此甚好。瓦兒雖是紅將軍之女,但從小跟著我沒名沒份的,著實委屈。早該封個頭銜了,將來成為後妃也有個好身份。”
瓦兒驚詫地對上銀冀的黑瞳,見他笑若暖陽和煦映人,不禁紅了紅臉,“其實封不封郡主都無所謂,隻要陪留在宮中陪著奶奶和冀哥哥就好。”
“冊封郡主是大王對瓦兒的厚愛,怎麼會無所謂呢?嗬嗬,月容給太妃奶奶、大王請安。”嬌美的聲音插了進來。
“安然也請安來了。恭喜瓦兒啊,讓安然羨慕還來不及,以後也得給瓦兒郡主請安了。”安然輕柔的話語隨後響起,她們倆總是一同出現,看起來感情好得如同親姐妹一樣。
瓦兒輕一跺腳,連連搖頭:“安然可千萬別折煞我。隻是個頭銜而已,瓦兒仍然是大家的瓦兒。”說完,秋水似的目光朝銀冀如玉的麵容上瞥去。銀冀淡笑,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回頭本王讓人擬旨詔告天下。至於郡主府邸,瓦兒還是先陪著奶奶住吧。”
瓦兒淡眉一動,笑眯眯道:“我是一定要陪著太妃奶奶的。”還有冀哥哥你,住在這裏,才能有更多的機會見到你。
浦月容和夏安然對看一眼,不約而同地展開笑容恭喜她。
半個月後,銀暝國前朝大將紅恬將軍之女紅瓦兒,被正式賜封為“郡主”頭銜,封號“雪陽郡主”,隻是大家習慣了稱呼她為瓦兒,於是宮中上下一般稱她“瓦兒郡主”。
這年冬天,是銀冀第一次沒有陪瓦兒上山放蓮花燈。因為這天,本已做好準備陪同的他臨出門前心絞陡然發作,疼痛難忍,冷汗很快濕了一身,他麵色蒼白,嘴唇微微發紫,兩道深幽的藍光自瞳眸中映射出來……
“快宣喬太醫……”銀冀痛苦地命令。這樣的他,如果讓瓦兒看到,不是要驚駭了她麼?
侍從對站在馬車旁久候的粉影鞠躬,轉達聖意:“稟郡主,大王有要務急需處理,無法陪同郡主前去,請郡主大人見諒。”
薄薄的唇角不自覺顫動了一下,失望迅速彌漫了眼眶。他是故意不去的,還是真有要務在身?輕笑了一下,瓦兒回頭對上藍楓雲關心的眼神,眨眨眼睛道:“雲姨,那我們就出發吧。聽說最近蒙舍邊境有點不大太平,冀哥哥定是為這事操勞了。”藍楓雲見她雖有失望,但笑得自然不見傷心之意,也突然發覺瓦兒似乎一夜之間真的長大了不少。
“郡主,請上轎。”吧吧掀開轎簾,在瓦兒撂起裙擺彎身踏進轎子之時,清楚看到了那清澈明眸裏閃動著兩團盈盈晶亮。
白雪皚皚,冰泉流過,嫋嫋霧氣從泉眼裏升騰而出。瓦兒小心地將蓮花燈一一放入水中,看著它們一盞盞輕旋而去,雙手合十默立良久,才彎著小巧的雙唇走上石階。今年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請爹娘給她力量,讓她能永遠守在冀哥哥身邊,為他分擔一切。
銀暝的冬天是最難熬的,沁梅苑裏梅花飄散著淡淡冷香,珍太妃被人攙扶著賞過滿園傲立枝頭的紅梅,回到寢房便一臥不起。
太醫喬雀替她把了好久的脈,私下對著眉宇不展的年輕君王歎息稟告:“太妃娘娘因當年生育之時難產,身子一直羸弱,這兩年體寒愈發明顯,連同其他舊疾發作,要熬過冬天恐怕……”
珍太妃屏退了所有侍女,將自己的君王孫子單獨喚到塌前。她的目光慈祥無比,滿是愛憐:“冀兒,你能理解奶奶麼?”銀冀手指輕顫了一下,黑眸閃爍。他知道珍太妃提的是關於同娶三妃之事,今日一早,禮部便將浦臣相等人精心選好的吉日吉時呈報了上來。君主大婚之日,定於明年三月十五,如今朝中各部,隻怕都已經開始著手於這場盛大婚禮了。
“奶奶的一切苦心,冀兒都明白。”
珍太妃注視著他英俊的臉龐,又是一聲咳嗽,“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隻怕心中早已拿定主意了吧。國妃之位地位甚高,僅次於王,受萬人景仰……但是,瓦兒的性子並不適合做國妃,冀兒可要考慮清楚了……咳咳……”銀冀眼神一暗,笑容有絲苦澀。奶奶以為他隻喜歡瓦兒,定然會冊封瓦兒為“國妃”,可是奶奶卻忽略了,正因為那個是受萬人矚目的位置,他才不能讓瓦兒坐上去。如果那樣,就等於將自己最心愛的人推置浪口尖上,以為自己是寬博的大海可以容納她,卻隻是讓她承受更多而已。
他凝眉,輕拍太妃的手道:“奶奶看得明白。不過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安然和月容二者挑一,也難以抉擇。一切等安心過完年再做商議。”
珍太妃點頭,話鋒一轉:“尋找小王子的事情進行得如何了……咳咳……這麼久都沒有消息,會不會……”人已老,最掛念的還是自己的子孫,一想到那個自繈褓之中就被人送出去的苦命孩子,珍太妃熱淚盈眶。銀氏王朝前車之鑒,規定小王子的送離連身為大王的父親都不能知道,所以多年以後的今天,即使想找尋也是大海撈針,無從尋起。好在銀氏兄弟外貌相似,血脈相連,是一條最好的線索。
“不會的,等過了這段時日,孩兒會親自去找尋。奶奶放心,孩兒相信他一定還好好地生活在某一個地方,等著跟我們回來認祖歸宗。”
“恩。咳……對,認祖歸宗。當年沒來得及多看他幾眼就送走了……”珍太妃眼角濕潤,閃動淚光,“你們是孿生兄弟,應該長的差不多模樣才是。可憐的孩子……先祖保佑,銀氏後裔一定要個個平安……咳咳……”
想起喬太醫的診斷,修長的眉宇情不自禁地蹙起。銀氏王朝隻剩下他與奶奶,還有那個命運曲折悲慘的弟弟,他一個都不想失去!
“咳咳……咳……我還要留著這條命好好地多活幾年,看著你管理好天下,多生幾個小王子和公主……咳……還要等著那苦命的孩子回宮,等著他也娶妻生子……”珍太妃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說完了這些便不再堅持說話,麵色潮紅地躺了下去。
他細心地為太妃蓋好被褥,踏出門去。外麵的地上堆著薄薄積雪,映得天地間素白一片。這寒冬臘月的沁梅苑,儼然成了清淨無垢的神仙之地,唯獨那幾株梅樹,虯枝繁花傲雪綻放,粉紅晶瑩美到了極致,看著看著,竟讓人心底生出一絲淒然。
空庭閑閣,片片落梅紛飛,暗香縈繞如縷。瓦兒注視著修長挺拔的身影離去,明媚的笑容逐漸隱去。
……
過年了,宮中熱鬧非凡。高高的梁柱上張燈結彩,處處懸掛著大紅燈籠,像一團團明媚的火焰,照亮了宮殿。處於宮群最幽處的沁梅苑更是一派美景,園子裏開滿了一朵清香粉嫩的梅花。室內廊外也擺滿了采摘的紅梅,沁梅苑被隱約的花香包圍著。
大年初一,兩位手巧的宮女一早起來便為瓦兒梳妝,今日的瓦兒與以往不可同日而語。一會要去朝見大王銀冀,還要見過其他朝臣,所以她特意穿了明黃玉鳳朝服,彰顯著郡主的高貴身份。她雖非國色天香,但如此一襯,倒顯得麗質天生,氣度不凡。烏發高聳,發間插了一支銜珠金鳳,兩串玉珠中的一粒日月珠正懸額間,光潔的額頭,秀眉楚楚,玉雕的容顏上一雙剔透琉璃眼光華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