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機去呼和浩特,飛機上的廣播說這架飛機經停赤峰。我一下被打動,或者說遇到了一個強大的誘惑——赤峰是我老家,父母生活在那裏。
我每年都回家,也就是回赤峰。當回赤峰成為一個目標時,所做的一切都跟赤峰有關——買票、給父母和朋友買東西。媳婦說我在回家前夕口音變成了赤峰口音,包括表情。從她的描述中,我知道表情和手勢原本帶著地域色彩。但這一次我沒準備回赤峰,而是去呼和浩特。突然聽到飛機經停赤峰,心裏被攪亂了。我知道赤峰通飛機,但沒坐過。我甚至覺得飛往赤峰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好像有人在騙我。
我受過許多騙,比如某日某時去某豪華酒店某房間吃飯,去了結果沒這回事。有人通知我去省政府大院省長辦公的小白樓一樓等待省長接見,我去了,真進去了;出示證件說省長找我有事不知什麼事,坐在大黑皮沙發上等了一個小時。那裏的工作人員匆匆忙忙,沒有注意我也沒人驅趕我。我餓了之後才狠心放下省長的大事回家吃飯,事後有人告訴我這是惡作劇。這類事多了,一些狹促人看我太傻,總在捉弄我。
但飛機沒搞惡作劇,它莊重地飛往赤峰。期間我問了空姐兩遍,是否經停赤峰,都得到肯定的答複。我如果問第三遍,就有可能被當成劫機者了。我本想進駕駛艙感謝一下飛行員飛往赤峰,順便慰問他一下,但這更像劫機者。我隻好安靜地坐著,沒幫上什麼忙,飛機果然飛到了赤峰的玉龍機場。
飛往呼和浩特的乘客下飛機等待30分鍾。我的腳從下飛機那一刻起就想回家,這裏刺眼的陽光和土黃色的山丘證明這就是赤峰。跑道上飛蹦的紫色翅膀的螞蚱,好像隻有赤峰才有。赤峰口音在耳邊此起彼伏。
到赤峰了,我為什麼不回家呢?不回的理由是上呼和浩特參加一個會議。什麼狗屁會議,不參加。這不是我說的,是我腦子裏冒出的強勁的聲音。就在那麼一瞬間,我仿佛走在我父母家走廊寬敞幹淨的大理石樓梯上,哨哨哨,我敲父母家深紫色的鐵皮門,我媽開門,見我嚇了一跳,然後滿麵欣喜。然後是我爸驚訝,滿麵欣喜。這一切多麼美好,我為什麼不回家呢?我看到那麼多肥頭大耳的赤峰旅客走出大廳,回家了。我甚至恨他們,這幫人一身脂肪,如此愚蠢也回家了。我想起法國詩人蘭波穿著拖鞋上街給老婆買藥,在拐角處見到朋友,之後跟朋友去外國浪跡半年多。這樣的事雖然有些離奇,但也沒什麼不可以。而我卻沒回家。
我給父母打了個電話。說一下我在赤峰機場,一會兒去呼和浩特。這電話不如不打,但我覺著不回家再不打電話,心裏過意不去。我爸沒說什麼,我媽平靜地說一路平安。我仿佛清楚地看到我爸坐床上翻蒙漢辭典,我媽在廚房洗菜。他們近在咫尺,而我卻坐飛機去了呼和浩特,心裏感覺像一個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