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華育書店時，包子鋪藍漆的門“嘭”的開了，從裏邊滾出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他著地的一瞬，接滾翻，又把前滾翻變成助跑，箭一般地跑到馬路對麵。
同一時刻，門裏衝出女人，像是孩子的媽媽，臉氣得通紅，指著兒子奔跑的背影，罵：“小王八蛋，你等著！”
小孩已經跑出危險地帶，追不上了。他摟著街邊的柳樹，臉上露出幸存者的笑容。我特別能理解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歡樂，本應挨打，實則無恙。這歸功於他摔倒、起身、奔跑整套動作的流暢性，接得非常好。如果此景被中國體操隊或足球隊教練看到，也會叫好。
女人還在罵。因為她罵的時候上下牙咬著不肯鬆開，聽不清罵什麼。男孩胳膊摟樹，得意地晃頭。他身後巨大的吊車用幾噸重的鐵蛋砸一幢舊樓房。舊樓的殘壁在撞擊中竟不倒塌，隻是搖晃。再砸，還搖晃。我最見不得這類事，心裏跟著急。這時，一台怪模怪樣的推土機徑直鑽進舊樓裏，破壁而入。樓房陷入新的顫抖，轟然倒塌，推土機埋在瓦礫堆裏。我十分驚訝，以為事故發生了。過一會兒，推土機仰麵從廢墟裏爬出來。一切都很正常。
我進華育書店是為了續讀王鼎鈞的一篇文章，他說“中國文壇三四十年代文人相輕，門戶森然；五六十年代文人相害，告密成風；七八十年代文人相忘，各忙賺錢；90年代文人相襲，贏家通吃”。上一回，我讀過覺得好。過幾天還想看這些話，再去書店看一遍。找到書，看了，還是好。又讀到鼎公這樣的妙語：結繭的蠶是不吃桑葉的，不管桑葉多麼鮮美。意思說，在寫作中不讀別人寄來的著作。
從書店出來，見包子鋪的高台階上男孩和他媽一起擇菜。小孩沒有挨揍的跡象，帶著另一種笑容聽媽媽講話。媽媽邊擇菜邊述說，不時用眼睛看著男孩，也是愛意無限。我看了半天，驚訝和感動集合在一起，可以叫開悟。我說的不隻是母子情深這個話題。人是這麼容易憤怒，而母與子又如此輕鬆地搬開了“憤怒”這塊石頭，親熱地坐在一起擇芹菜。而其他的人生過氣，可以持續一天、一月甚至一年，有人一輩子也搬不開這塊石頭。
憤怒的石頭很重，以一般人的氣力搬不開。既然如此，當初幸勿生怒，怒生而石成，妨礙著天下多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