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今年72歲,除了皺紋、白發之外,看不到衰老。她早晨跑步,穿專業田徑訓練鞋。我外甥阿斯汗惡搞,把鍾點回撥兩小時,她3點鍾起床跑,回到家4點半。我爸問:“你昨天晚上幹啥去啦?”以為她夜不歸宿。
跑完步,她上香禮佛、熬奶茶、擦地、把煮過的羊肉再煮一下。我爸醒來,她給他沏紅茶、衝燕麥炒麵,回答我爸玄妙的提問:
“謝大腳到底是不是趙本山的小姨子?”
“海拉爾叔叔得的是什麼病?”
“立春沒有?”
阿斯汗醒來,提出更多的問題,關於洗澡、書包、鞋帶兒等等。我媽應對這一切,用官員的話叫“從容應對”。自茲時起,到夜深關閉電視機,她為每一個人服務,從中總結規律,逐步完美。而她本人神采奕奕,像戰場上的女兵一樣諦聽召喚。
但人老了,動作有些慢,手指也笨,她以勤補拙。我女兒鮑爾金娜有一條海盜式帶亮釘的腰帶,斷折扔掉。按說扔應扔在垃圾桶裏,她扔在窗台上。第二天,被奶奶用鹿皮縫好。
“喲!”女兒打量針腳,說:“奶奶,你應該考北京服裝學院。”此院是鮑爾金娜就讀之地。
就這樣,我媽做完計劃內的雜役,再尋覓計劃外的事務完成之。當我媳婦把帶觀世音菩薩墜的金項鏈如勳章般給她戴上,作本命年禮物時,我媽歡喜不安。受人一粥一飯她且不安,況金銀乎?
我媽像螞蟻一樣辛苦七十多年而沒養成蟻王的習性,還在忙。別人坐著看電視的時候,她站著;別人吃飯,她還站著。喚她坐是坐不下來的,人站著總能幫上別人一點忙。好像沒人管自己的母親叫螞蟻的,一般都謳歌為大山呀、江河啊什麼的。我媽如蟻,沒時間抬頭看天,隻在忙。
正月初六,我們從內蒙古返回沈陽,走之前自語到車站買瓶水。這時我媽不見蹤影,同時我姐夫的鞋也不見了。
“姥姥把你鞋穿走了。”阿斯汗對他爸說。
“不可能。你爸一米八,姥姥能穿他鞋嗎?”我媳婦對阿斯汗說。
我姐夫打開門,聽:“你姥姥上來了。”
我媽穿一雙大皮鞋上樓,手捧礦泉水。她怕我們買,連忙下樓了。為兒女的小事兒,我媽迅捷連鞋都來不及換。如果我媽是一隻鳥,一定從窗戶飛出飛入無數次,把所有好東西拿回來給自己的兒女,不管飛多遠。
春節前,牧區的哥哥朝克巴特爾、姐姐阿拉它塔娜和妹妹哈薩塔娜每人肩上扛著羊,給我媽過本命年。他們請嬸子上坐,獻上禮物(不是羊,是緞子被麵、紅糖、毛衣和鈔票),跪拜。阿拉它塔娜雙手撫胸,唱一曲古老的民歌,其他人額頭伏地。
如果大雁還在的話
小雁才感到幸福
如果父母還在的話
兒女才感到幸福……
這首歌很長,回環往複。跪地行禮的人都五十多歲了,滿麵風霜。我媽扭過臉,淚水難禁。他們是我大伯的兒女,每個人自小都得到過嬸子的撫育。我媽像一隻在林中結網的蜘蛛,把四麵八方的親戚串聯到一起,共同吸吮網上的露水。
我媽對我說:“其實我最喜歡的事兒是看小說,就是沒時間。”
時間,成了一個七十多歲老太太的稀缺之物,以至於不怎麼吃飯、不怎麼睡覺,她把自己的心分成很多份給了別人,私享的一念是讀書。我給她寄過一些雜誌,她望而欽慕,夜深之後慢讀,指沾唾沫掀書頁。她說這聲音好聽。
家是碗,母親是碗裏的清水。人們隻看到碗,看不見裏邊的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