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世界大戰之後,許多新興的國家出現的時候,我們曾經非常高興過,因為我們也是曾被壓迫,掙紮出來的人民。捷克的興起(2),自然為我們所大歡喜;但是奇怪,我們又很疏遠,例如我,就沒有認識過一個捷克人,看見過一本捷克書,前幾年到了上海,才在店鋪裏目睹了捷克的玻璃器。
我們彼此似乎都不很互相記得。但以現在的一般情況而論,這並不算壞事情,現在各國的彼此念念不忘,恐怕大抵未必是為了交情太好了的緣故。自然,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卻隻有用文藝來溝通,可惜走這條道路的人又少得很。
出乎意外地,譯者竟首先將試盡這任務的光榮,加在我這裏了。我的作品,因此能夠展開在捷克的讀者的麵前,這在我,實在比被譯成通行很廣的別國語言更高興。我想,我們兩國,雖然民族不同,地域相隔,交通又很少,但是可以互相了解,接近的,因為我們都曾經走過苦難的道路,現在還在走——一麵尋求著光明。
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魯迅。
注釋:(1)本篇是作者應捷克漢學家普實克博士(DrJPrUSek,1907-1980)之請而寫的。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上海出版的《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曾據作者所有底稿刊出,題作《捷克文譯本〈短篇小說選集〉序》。一九三七年收入《且介亭雜文末編》時,編者據底稿改題為《捷克譯本》。現據《呐喊》捷克譯本(《VraUa》)書前影印的手跡排印。捷克文譯本譯者為普實克和弗拉斯塔諾沃特娜(VnoVoTná),收《呐喊》中小說八篇。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布拉格"人民文化"出版社出版。
(2)捷克的興起捷克和斯洛伐克原先長期受奧匈帝國統治,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於一九一八年十月宣告獨立,聯合成立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
《譯文》複刊詞先來引幾句古書,——也許記的不真確,——莊子曰:"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濕,——不若相忘於江湖。"(2)《譯文》就在一九三四年九月中,在這樣的狀態之下出世的。那時候,鴻篇巨製如《世界文學》和《世界文庫》(3)之類,還沒有誕生,所以在這青黃不接之際,大約可以說是仿佛戈壁中的綠洲,幾個人偷點餘暇,譯些短文,彼此看看,倘有讀者,也大家看看,自尋一點樂趣,也希望或者有一點益處,——但自然,這絕不是江湖之大。
不過這與世無爭的小小的期刊,終於不能不在去年九月,以"終刊號"和大家告別了。雖然不過野花小草,但曾經費過不少移栽灌溉之力,當然不免私心以為可惜的。然而竟也得了勇氣和慰安:這是許多讀者用了筆和舌,對於《譯文》的憑吊。
我們知道感謝,我們知道自勉。
我們也不斷的希望複刊。但那時風傳的關於終刊的原因:是折本。出版家雖然大抵是"傳播文化"的,而"折本"卻是"傳播文化"的致命傷,所以荏苒半年,簡直死得無藥可救。直到今年,折本說這才起了動搖,得到再造的機會,再和大家相見了。
內容仍如創刊時候的《前記》裏所說一樣:原料沒有限製;門類也沒有固定;文字之外多加圖畫,也有和文字有關係的,意在助趣,也有和文字沒有關係的,那就算是我們貢獻給讀者的一點小意思。
這一回,將來的運命如何呢?我們不知道。但今年文壇的情形突變,已在宣揚寬容和大度了,我們真希望在這寬容和大度的文壇裏,《譯文》也能夠托庇比較的長生。三月八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三月上海《譯文》月刊新一卷第一期"複刊號"。
《譯文》,魯迅和茅盾發起的翻譯和介紹外國文學的雜誌,創刊於一九三四年九月,最初三期為魯迅編輯,後由黃源接編,上海生活書店發行,一九三五年九月出至第十三期停刊;一九三六年三月複刊,改由上海雜誌公司發行,一九三七年六月出至新三卷第四期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