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難以忘卻的回憶——寫在紀念父親百年誕辰之際(2 / 3)

父親從1968年6月被造反派關押後,已經有兩年多沒見到家人了。此時,他正在白菜窖裏倒白菜,得知我和弟弟來看他,從菜窖裏踩著梯子爬上來。映入我眼簾的是又黑又瘦的父親,他穿著黑色棉大衣,戴著棉帽子,帽子的兩隻耳朵耷拉著,完全是幅東北農民的模樣。見到父親這個樣子,我的眼睛濕潤了,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楚。但父親看到我們很高興,他想不到我們能在春節之前趕來看他。他說:“春節期間農場放假,大部分人都要回家。你們要是再晚來幾天,路就要封了,連拉煤的牛車都沒有了。”

父親在農場住的是一間簡陋的平房,睡的是土炕,屋子中間有一個燒水的爐子,幾乎沒有任何家具,浙江知青孫炎鋒與他同住一屋。小孫告訴我,父親在加工連,種菜、喂豬、喂雞、磨豆腐、磨麵粉、扛麻袋,什麼重活累活都幹。我看到父親已經58歲,農場生活條件這麼差,幹這麼重的體力活,人格上又受到這麼大的委屈,十分擔心他的身體。但是父親卻表現得十分樂觀豁達,從容淡定,他一句牢騷話都沒在我們麵前講過。

晚上,父親的小屋開始熱鬧起來,農場的職工、知青吃完飯都聚集在這裏。有的人坐在土炕上,有的人坐在板凳上,大家圍著父親,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有的說:“老洪頭,給我們講講戰爭年代的故事吧。”有的說:“老洪頭,給我們講講你抗美援朝的經曆吧。”父親笑眯眯地看著他們,不慌不忙地回答著他們的問題。屋子裏的土炕燒得熱熱的,爐子上的水壺“吱吱”地冒著熱氣,大家的臉被映得通紅。在這裏,沒有“大官”和普通人的區別,沒有年長和年輕的區別,也沒有“走資派”和“革命派”的區別,都是一群普通的勞動者。父親十分高興,顯得很輕鬆,完全忘記了他是被發配到這裏勞動改造的。

我和弟弟雖然在農場住了不到3天,但我聽說了不少有關父親和農場職工之間感人的故事。例如父親幫助農場困難職工楊會計的事,幫助困難知青春節買票回家探親的事,農場職工小啞巴堅持給父親送蘑菇的事,以及父親說服農場軍管會,允許周圍老百姓到農場地裏撿拾散落玉米的事。農場的職工、知青以及周圍的群眾都交口稱讚父親,說“老洪頭處處想著我們老百姓,是個好人哪!”

離開農場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腦海裏始終縈繞著一個問題:父親是被下放農場勞動改造的,農場軍管會曾三令五申要幹部職工跟他劃清界限,但為什麼農場的職工從老人到小孩都與他相處得這麼融洽?農場派浙江知青孫炎鋒與父親同住一屋,本是來監視他的,為什麼他倆後來成了莫逆之交?為什麼許多知青離開農場後,還經常給父親寫信,與他一直保持聯係?我漸漸明白了,父親出身於貧苦農民家庭,來自草根階層,與人民群眾有著天然的聯係;幾十年的革命磨練,四起三落的坎坷經曆,使他對人民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感情。他以人民的解放為己任,把讓人民過上好日子作為自己的奮鬥目標。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們國家誰最好?人民最好,老百姓最好。當年要不是老百姓推著小車支援前線,我們不可能取得戰爭的勝利。我們什麼時候都不要忘記老百姓,不要忘記群眾。”他來到金寶屯農場,遠離“文革”的政治喧鬧,置身於最基層的普通勞動者之中,在這裏他找到了自己的根。他在逆境中感受到了人民群眾帶給他的溫暖,收獲了勞動的快樂。

深愛子女又嚴格要求

父親深愛自己的子女,但這種愛不是無原則的遷就,而是愛在心裏,嚴字當頭。他非常注重對子女的教育要從小抓起。記得在上小學的時候,每個學期結束後家裏都要開家庭會議,父母針對我們的表現進行講評,學習好、表現好的可以獲得獎勵。每年的八一建軍節,父母總要把我們召集到一起,給我們講他們戰爭年代的經曆,讓我們不忘過去,繼承和發揚革命傳統。這些都成了我們家的傳統。

父親十分注意培養我們在社會上的自立能力。他經常說,人在社會上要有真才實學,不要指望依靠家庭、依靠父母,要靠自己。選擇一個好的專業,掌握一門手藝,這樣才能更好地為社會服務,走到哪裏都不會吃虧。他經常用辯證的方法教育我們,他說,事物總是發展變化的,要看到事物的兩個方麵。一個人在順境的時候不要驕傲、得意忘形,要想到會有不順利的時候;而一個人在逆境的時候也不要悲觀失望,喪失信心,要想到會有好轉的時候。由於父親的教育,1959年廬山會議以後,雖然父親在政治上遭受了沉重打擊,但作為孩子我們並沒有消沉,反而更加嚴格要求自己,刻苦學習,憑借自己的本事,都考取了北京的知名大學。父親的這些話對我來說銘記在心。後來當我做了母親、有了兒子以後,我也這樣教育他,將他培養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