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傳情錦字為憐才(1 / 3)

詞曰:香閨深掩暮雲低,家在鳳城西。好風吹起相思夢,因簫史,弄玉心迷。潛出繡幃一麵,暗將錦字重題。

怨歸心去逐鷓鴣啼,才子為情羈。客中未及明珠聘,意惆悵,幾度沾衣。菡萏花須並蒂,鴛鴦鳥,詎孤棲。

一一右詞寄《風入鬆》卻說錢生,自在無錫與崔、李、陸三於分袂,帶了紫簫,向前進發,一路淒淒涼涼。想起友梅,恩愛方深,忽被一場橫禍,以致兩下分離。又苦又恨,每每對月長籲,臨風墮淚。過了數日,方抵金陵。因天晚,不及入城,即向客寓過宿。次日谘訪店主,知範太守住在聚寶門內大街,令紫簫算還飯錢,沿路問至範宅。隻見室宇蕭然,門可羅雀。那管門的,詢知蘇州錢公子,不敢怠緩,即忙請入前廳。一麵著人進內通報,錢生徘徊細看,果然收拾精雅。中間掛一幅孫雪居寫的山陰訪戴圖,上有一匾是"芝秀堂"三字,乃雲間董玄宰先生題贈。瞻玩未完,範公已整衣出見。生以年侄,不敢當客禮,再三謙遜而坐。

範公見生舉止安徐,儀容秀韶,心下十分愛重。寒暄方畢,又將家事一一細問。錢生言辭敏瞻,應答如流,範公益肅然起敬道:"憶自令先尊仙逝,老夫清酒臨吊。一見賢侄,不覺悠又長成如此。洵乃宗廟瑚璉,奚啻謝家玉樹。"錢生道:"老年伯宏猷碩望,正宜股肱明廷,何乃急流勇退,以尋竹塢花坪之樂。侄恐太傅不起,其如蒼生何?"範公道:"老夫蹇材拙運,故曆官二十年,僅至郡守。若再貪戀雞肋,豈不為鄧禹笑人。

況西河抱戚,老淚幾枯,益覺紫霞念長,紅塵計短矣。"錢生喚過紫簫,取出回書,雙手遞上。範公亦即傳命,請出夫人相見。

少頃,蘇老夫人出來相會,錢生備致老母遣候之意。夫人亦殷殷致問起居。折開回書,與範會看畢。範公欣然而笑道:"若得賢侄在此下帷,使老夫朝夕得聆珠玉,尤為深幸。"於是置酒款待,延生進內,飲於凝芳閣中。夫人亦出來陪敘,命侍女紅蕖行酒。錢生偷眼視之,輕霞暈頰,秀發齊眉,也有幾分姿色。想起秋煙,不覺情意淒淒,幾欲淚下。

範公酒量甚寬,見生能飲,其興益豪,乃以巨觥對酌,直到更闌,痛醉而散。即以閣之東廂為生寢室。方生飲酒時,見繡簾邊,雲鬟半露,嬌豔非常,時來窺覷。錢生意是公之媵及歸房。紅蕖以茶捧至,因以訊之。紅蕖道:"此乃小姐珠娘也。"錢生又問:"芳春幾何?"答道:"十七。"複問:"受聘末?"紅蕖搖首含笑而去。錢生既已酩酊,又值心緒不佳,漸覺酒湧上來,和衣睡倒。俄而紅蕖踱至,喚醒生道:"小姐恐郎君酒後口幹,特奉涼瓜,以沁喉吻。"生笑謝道:"承小姐投我以木瓜,愧無瓊琚之報。煩小娘子為我多多致謝。"紅蕖既去,錢生獨坐悄然,把殘燈剔亮,見幾上有花箋一幅,乃吮毫作詞一闋。

詞曰:昨夜碧紗窗靜,拾得相思一枕夢。忽到羅浮,卻被紅兒推醒。心耿心耿,不見玉梅花影。

——右詞寄《如夢令》蓋寓懷友梅之意,折為方勝,置於硯匣之下。至曉起來,與範公相見,同吃早膳畢,謂公道:"家叔推任山東,在邇,欲去一拜。"範公欣然遣平引導。錢生去後,忽王太常遣使邀賞荷花。公不能辭,午前即去。

原來範公,諱褧,止生一子一女,子名朝瑛。已在開封任上,患疾而亡,故公有西河抱戚之語。其女性敏慧,工琴書,真有班妃易安之才,生就沉魚落雁之色。因夫人初孕時,夢見仙女授以明珠一粒,故以夢珠為名。及年三歲,有道人見之,謂乳媼道:"此子異日,敏巧絕人,有以明月珠為聘者,方可妻之。"言訖,已失道人所在,公益奇之。是以遴選東床,最難愜意。既要才與貌兼,又須夜光照秉。雖巨族名門,屢求庚帖,而公莫之許也。其夜,錢生坐在席上,珠娘潛於簾縫窺之。

退謂婢女蓮香道:"天下倩美之土,複有如錢郎者乎?"既而紅蕖來,備述錢生所問之語,珠娘笑道:"郎真狡獪,豈亦覷見我那?"後令紅蕖送瓜以覘生。及次日,錢生既去探叔,範公亦即赴席。珠娘瞞了夫人,與紅蕖悄悄的潛入生之臥房,見其琴劍書笥,文房器玩,無不珍美。忽於硯匣邊,有花箋微露。

取而觀之,乃《如夢令》一闋,諷詠數四,知其別有寓托。然時方季夏,不能喻玉梅花影之句,乃展開花箋,楷書二絕於後。

詩曰:靜幾明窗日到遲,牙簽相伴下帷時。

江郎莫負生花筆,留向春閨學畫眉。

其二:菡萏初開香滿池,何須更憶玉梅枝。

彩箋詞比琴心怨,借問相思為阿誰?

寫畢,仍折為方勝,藏於匣底而出。至暮生歸,記起前詞,恐為範公所見、將欲藏於篋中。展開詞尾,忽見小楷數行,字畫端勁,真有顏筋柳骨,及細味其詩,則又暗托芳情,並寓規諷,心下狐疑,竟不知是何人所作。俄而紅蕖以瓜李送進,錢生即以箋詩問之。紅蕖笑到:"昨夜令妾送瓜的是誰,則做詩之人,從可知矣。"錢生驚喜道:"既是小姐的佳句,小生當珍為至寶。饑則以為食,渴則以為茶,坐而哦,睡而諷矣。"紅蕖戲道:"見了詩句,就是這樣寒酸。若見了小姐的花容,隻怕郎君還要咽許多饞涎哩。"言訖,帶笑而去。錢生複將二詩,吟哦了數遍。歎息道:"吾隻道天下有才有色的佳人,隻有一個趙友梅了。誰知又生一個範小姐,使小生獲睹此詩,好不僥幸也。"當夜無話,明日,公謂生道:"昨日王梅川邀請工部主事呂玄卿賞荷,並來邀我偶在席上,談及令先尊。他因說賢侄與裴孝廣有隙,前日特為寫書勸解。如果有此事,賢侄既在敝居下帷,須去麵謝。此老雖不可交,然禮亦不宜疏缺。"錢生雖受母戒,然以公命,即往投刺。隻見門弟赫奕,僮仆如雲,往來車馬,絡繹不絕。等候了半日,方得進去。坐在廳上,又有一個時辰,方見梅川科頭跌足,手搖羽扇,慢慢地踱出來。及見錢生,又假意說:"容取巾服?"錢生一把拖住,梅川便拱手道:"溽暑中,衣冠久廢,隻得欠禮了。"錢生婉款伸謝梅川,唯略敘寒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