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唐氏堡是個天然的好住處。
沿澮河逆流而上,向山裏走去,走得寬闊的河道細瘦成一灣溪水,兩邊的樹木漸漸見少就快到了。再往上,兩邊是巨石陣,有的挺拔如柱,有的犀利如刀,也有的像是虎頭、豹肚,橫臥豎立擠滿天地。遠看不就是一座山嗎?近得前去,才知道巨石下麵有著大大小小的洞窟。唐氏族的人就住在這些石頭下麵的洞窟裏。
洞窟真好,熱不著,凍不壞。熱天,窟裏涼爽;冷日,窟裏暖和。最讓老老小小叫絕的是,堡前有個葫蘆口,放下滾木,啥猛獸也進不來。堡子裏發白齒稀的長老都說,葫蘆口是消災免禍的保命崖。
有一回撲來一群狼。狼群是族人招惹的,有人把兩隻狼崽抱回堡裏。孰也沒料到這是抱回個要命的禍害!
天剛黑,堡裏的人就聽見刮哨呼風的聲音:嗥——哇,嗥哇——那風一陣緊過一陣,從遠處刮來。細聽,這風聲不大對勁,聽得人瘮瘮的,頭發禁不住往起奓。就在這時,巫首闖進唐爺的窟門,喘著氣喊叫:
“不好啦,不好……狼群撲來啦!”
“快放滾木,堵住葫蘆口。”唐爺想也沒想就說。
“放下了,可那廝們還往進撲。”
“快點火!”唐爺又說,聲音還是那麼果斷。
“點著了,狼群不敢再撲,就是不退。”
“走!”走字一出唇,唐爺就蹦到窟外,撒開腿一溜小跑,眨眼工夫他已站在葫蘆頂上。
嗨呀!火光之外的黑暗中噴放著一束束綠光,那是群狼憤怒的眼睛。看一眼,身上都寒寒地發抖。隨著綠光噴放的還有群狼那嗥——哇,嗥——哇的吼叫。什麼樣的驚險事唐爺害怕過呢?可此時他禁不住發怵。他曉得群狼的厲害,若是進來,族人別想有一個活著,回頭嗬斥:
“還不快把狼崽放掉,等死呀!”
兩隻幼崽抱來了,順葛繩垂吊下去,落在狼群中。你看吧,那場景活像是人們獵到大獸,架著篝火狂歡。一隻老狼衝過來,擁起一隻,看看;又擁著另一隻,看看,發出一聲響徹山壑的長叫:嗥——喲——!這聲音像是喜悅的高唱,頓時群狼都發出“嗥喲——嗥喲——”的歡叫,葫蘆口前沸騰了。群狼吼喊著,蹦跳著,踢裏趿拉,塵灰飛揚。
突然,像是旋風刮過,狼群跑走了。就在這時,葫蘆頂上所有的人都捏住鼻子,還有人被嗆得連聲咳嗽。
狼群走也沒有好走,留下一地的臭屁。
這事過去好些個歲月,族人想起來仍然後驚。要不是葫蘆口庇護,憤怒的狼群衝進來,族人早死光了。葫蘆口真是個保命崖。虛驚過後,族娘常帶人到這裏燒香磕頭。一來二去,葫蘆口成了族人敬祀的靈地。每當月圓的夜晚,靈地上會跪下不少人,默叨天神保佑……
5
從葫蘆口往裏不遠有一眼清泉。泉裏流水淙淙,卻看不見泉眼。跳下岸來,站到泉邊的卵石上彎腰低頭,才會發現那石隙間有不少沙粒上去下來地跳躍,就是那些地方出水。且莫小瞧這細碎的泉眼,流出的水不僅養育著族人,還滋潤著花草樹木。
從清泉往後,就是住人的洞窟。洞窟中間有一條人們踩踏出來的坡道,坡道上裸露著一塊塊凸凹不平的石頭,踩著這些石頭朝上走,便能到了各層的洞窟。頂部的那洞窟,住的就是族頭唐爺。
唐爺住在這裏,族堡裏的人們進來出去都看得清清楚楚。不過,唐爺從不站在崖畔看人,用眼睛看事的人難得清楚,用頭顱看事的人才算清楚。應該說,唐爺這輩子就是用頭顱看事的,也就清清楚楚過到如今。不容易呀,想當初唐爺剛當上族頭,那真是個窮光景呀!除過這族堡是個棲身的好住處,還有什麼呀?人不及現在的零頭,地還都被草叢覆著,填肚子的主要吃食是野獸,獵不到就餓得嗷嗷叫。後來每到禁獵日子,唐爺就領人打草墾地,土地多了,收回的粟禾也多了,唐族才興旺起來。偶爾,唐爺從山梁上走過,瞥一眼窟頂上的炊煙,聽幾聲族人們的嬉笑,心裏甜乎著哩!
可近來這甜味少了,煩心的事情多了。唐爺琢磨過這煩心事,這煩那煩,人多最煩。人人有張嘴,張嘴就要吃,吃不飽就要惹是生非。早先人少,隨便出一趟獵,打回一頭大獸,提回五六隻小禽,就能頂擋好幾日。現在不行啦,就是獵到五六個大獸,也對付不了幾日,大多數日子還得靠粟米充饑。粟穀的收成不常好,收多了還填不滿大夥兒的肚子,何況還常常收不下呢!吃食這事,唐爺想起來就心煩。不是他自找心煩,而是眾人給他招惹麻煩。最讓他臉上無光的是饑民出族討食,竟然討的大王都知曉了。要不是他趕緊獵獸聚人,饑民真敢去搶別族的吃食。
搶吃食的事唐爺不敢去想,想起來頭就疼。
那一回族人哄搶黎氏族的粟穀,被人家圍住族堡,唐爺趕緊息事。搶來的粟穀還給人家,還賠了頭剛獵到的野豬,才滅掉那場怒火。風波平息,他將眾人集攏到葫蘆崖下,好一頓喊地喝天地嚷罵。吼喊得嗓子都沙啞了,打他記事起從沒發過這麼大的火。他真的很生氣,若是見到人家的東西就搶,這世道還能安穩嗎?吼是吼,喊是喊,唐爺卻沒有下手懲人的心思。族人也識火色,別看往日耍牛脾氣的大有人在,那一日都聽得囁囁息息。後來族人回想當時的情景,都說像是抿死蒼蠅,靜悄得沒一點雜音。
可惜,事情並沒有這麼輕易過去。唐爺發過火沒事了,天神卻不饒唐族。
當日夜裏天神暴怒,使勁地吼喊。天神這吼喊可不是唐爺那吼喊,響一聲不由得頭皮就發麻,渾身一抽。大人發驚,小仔們嚇得發抖,一聲接一聲的尖叫,像是被鬼抽住了筋。天神怒喊也罷,還噴放火光。這是要神火滅族。那火光真亮,像是要把唐氏族燒成一團灰。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火光熄滅了,眾人以為這場災難總算熬了過去。出窟一看,卻驚得眼睛瞪得比核桃還圓。天火燒毀掉存放獵獸的草棚,幾隻兔子燒死不說,看棚的漢子竟被燒成灰燼。
唐爺嚇得臉色煞白,撲通跪在地上,仰頭長歎:
“天神啊,你就饒恕我們族人吧!”
緊挨唐爺跪倒的是巫首。他雙眼緊閉,兩手合十,活像一段毫無知覺的枯木。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巫首突然睜開眼,衝著唐爺就叫:
“唐爺,不好!天神的怒氣未消,還有大災呀!”
話音未落,就見頭上濃雲鎖合,天色昏暗,明明已經亮堂的天似乎是要倒轉回去,回到那天火燃燒的黑夜。巫首的話族人聽得無不驚怕,唐爺膽怯地問:
“快說,怎麼才能躲過這場災禍?”
巫首不答,又閉眼拜神,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低低地說:“不取盜首頭顱祭祀,消不掉天神的怒氣。”
唐爺又是一驚,這取盜首頭顱是要殺人呀!他愣怔一霎,才說:“看看,還有沒有別的法子?”
巫首正要閉目會神,卻聽見頭上一聲炸響,天地間又亮了個透徹。這一炸響,驚得族人全跪下埋頭哀告:
“唐爺,取就取吧,要不,大家就都活不成啦!”
“唐爺,別再耽擱!”
……
唐爺看著驚恐不安的族人,無奈地說:“那就取盜首的頭吧!”
盜首不難找,不多會兒就被帶來,頭一個跑去搶粟的竟是個臉帶稚氣的小仔。他長得額高臉闊,雙腮豐盈,要不是嘴尖得如同雀喙,還真稱得上好看。他叫皋陶,族人都喊他鳥嘴。鳥嘴被按倒在祭壇,套上木枷,等著割頭祭天。突然,豕俟跳上前來,二話不說,對準鳥嘴就是一拳。手起拳落,鳥嘴頭一歪栽倒在地。族人看得驚疑,隻聽豕俟大聲說:
“這小仔還是嫩芽,懂球個啥?是我領頭去搶的,割我的頭祭神!”
見豕俟跳出來找死,族人奇怪地瞪大眼睛。這豕俟剛得小妮沒幾日,婆娘摘果墜崖摔死,獨個帶著小妮過活,他就是不想再活,也該替小妮想想呀!
眾人正為豕俟揪心,閉目會神的巫首睜開眼睛,仰頭一望說:“時辰到!”
手握石斧的族理看一眼被豕俟打昏的鳥嘴,這娃昏死在籠枷還沒醒來。按照族規,隻有活人才能當犧牲祭神呀!這死樣子他無法下手,便把目光投向主祭的唐爺。
唐爺走近豕俟,盯住他,目光如兩支利箭,像是要射進他的心間。不待唐爺開口,豕俟動手解開鳥嘴身上的木枷,套住自己,衝著他喊:
“時辰不能誤,唐爺,割我的頭吧!”
唐爺還是沒發一言,一拍豕俟的肩膀豎起拇指。他退後兩步,衝著族理點點頭,閉上眼睛。一股鮮血噴起好高,豕俟栽倒在地,他的頭提在了族理的手裏。
豕俟死了,他的頭成為犧牲擺上祭席。巫首點燃櫨柴,青煙嫋嫋升起,跪在地上的族人叩首,再叩首。
……
濃雲漸漸變淡,慢慢散開,露出藍天,日頭出來啦!
逃過天神滅堡的唐族人又過上平常的日子。隻有唐爺時常抱著一個小妮,她就是豕俟的女兒唐禾,他收養了這孤苦的小妮。
如今,唐禾長大了,出落得像是山崖上的一朵連翹花。
好些歲月過去,族堡裏平安無事,唐爺以為日子會這麼平平安安地過下去,怎麼也想不到族人會到處討吃。好不容易歸攏在一起,安下心來種地,卻又冒出個羲仲擾害。一想,他就心煩。尤其是得知大王封來個唐侯,更是煩躁不安。這分明是嫌他老了,管不住族人啦,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