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天一日暖過一日,暖得人身上酥癢癢的。在屋裏躺著、坐著,總有些憋悶。看一眼外頭,就向往那暖融融的光色。站在日頭下,讓亮光一照頭顱熱烘烘的,如同一堆柴草塞進個火種,哦,燃起來該多痛快啊!
大王高辛氏被日頭引燃出個主意:打獵。
大王有些日子沒有打獵了。先前,打獵是他的家常便飯,他就是靠打獵吃飯的。在高辛族裏,每回打獵都少不了他。那會兒他還是個後生,披散著頭發,裸露著一身黝黑的疙瘩肉。那肉全是勁頭,每一個疙瘩裏頭都裝滿著使不完的力氣。腿上的力用來奔跑,隻要一見走獸,不管是膽小的兔子,還是凶猛的野狼,他撒腿就追。他那兩條腿能追得四條腿沒了氣力,這時他就用上胳膊裏的勁頭,伸手放箭那獸就栽了跟頭。他帶人捕到的野獸,養活著成群的族人。每趟打獵回寨,隻要一吹口哨,老老小小就會蹦跳著前來,圍著背回的禽獸叫叫嚷嚷:
獵手歸兮,
絕不空籲。
獵回禽獸,
族人飽食。
那一日,眾人嚷著叫著將他拋到空中。因為他們獵到一隻灰狼。灰狼真大,他們沒有見過個頭這麼大的狼,也沒有見過勁頭這麼大的狼。灰狼發現他們時,已被圍在當中。它捕到一隻兔子,正張大嘴填塞幹癟的肚子。它吞下一條兔腿,大嘴一張,哈出一股濁氣。這口濁氣令每一個獵手感到激昂,其中有肉味,也有血腥,而這血腥肉味讓每一個人嘴流涎水,眼放饞光。他們急著要把吃肉的狼吞進嘴中吃掉。可是,灰狼沒有發現那些急著要吃它的人,忙著吃那隻它費力逮到的兔子。
突然,灰狼被拋向半空,隻一瞬又跌落在地上。那是一支箭射中它的屁股,它嗷的一聲長叫,落地後蹬腿就跑。灰狼的力氣就是這時暴露出來的。內圈的人,它是躍過頭頂跳過去的;中圈的人,它是衝倒後跑過去的;外圈的人,它是低頭一鑽,插進人縫躥過去的。哦呦,獵手們驚呆啦!打獵這麼多載,打過無數隻狼,也打過比狼還厲害的豹子和老虎,哪裏見過勁頭這麼大的東西?眼瞅著灰狼跑掉了。
跑不掉!就是這一刻足夠眾人銘記一輩子。
高辛氏猛然飛身一躍,獵手看時他已騎在灰狼背上。灰狼急了,蹦跳著要甩掉他,可惜踢踏起飛揚的黃塵也沒如願。它隻能使勁逃跑,哪裏還逃得掉呢!騎在背上的他,一手揪緊皮毛,一手揮拳猛搗。那石頭般的拳頭不住地砸下去,疼得灰狼跌跌撞撞。大夥兒圍追上來,手中的棍棒橫七豎八的一頓敲打,灰狼軟跌下去,癱倒在地,成了族人嘴裏的吃食。
那一回,高辛氏打出了威風,真真成為眾生仰慕的獵頭。後來,他當上族頭,當上主宰天下的大王,還常常憶起打獵,憶起先前那一身用不完的力氣。
是啊,打獵打出了他的威風。靠這威風,他東打西殺打出天下。後來天下平安,不再需要他帶人殺伐,他便從打獵中享受著征服天下的威風。
地上潔白的雪花消融了,樹上晶瑩的粉掛也消散了,天氣開始轉暖。大王忽然想起冷日將盡,他還沒有出獵,一直窩在宮裏躲寒。莫非自家真的老啦?老的念頭一閃,他便吞咽下去,他真怕老,怕躺進黃土堆下的墓塚。雖然,每回葬人都要在墓穴中留下一道縫隙,讓死者的靈魂能夠出來行走。可是,沒有軀體的行走,孰還看得見呢!沒人看見,哪怕他縱身一躍,又騎在灰狼背上,缺少眾人的羨慕和喝彩,那還有什麼意思?大王不再想那可怕的老,咬咬牙,攥攥拳,決定去打獵。
微暖的大地還很荒涼,到處光禿禿的。不過,新草就要探頭,過不了多少日子遍地就會綠色蓬勃。大王選在這個當口出獵再好不過,此時停下步不冷,撒腿跑不熱。若要是圖舒服,挨後幾日天會更為暖和宜人。隻是,那就不能再打獵。野草探頭,樹葉生芽,走獸禽鳥忙著交配生崽,若打獵會斷絕它們的子孫。它們斷絕子孫,人們就沒了肉吃。因而,先祖們立下規矩,暖日不許出獵。眼下,寒日已逝,暖日未臨,無疑,大王選到個出獵的好日子。
和大王一起出獵的是常在身邊理事的天官重,他們帶著王宮的衛隊。宮衛們全是歡蹦亂跳的後生,他們簇擁著大王前行,一個個像是出籠的猛虎,又像是振翅的蒼鷹。大王看看這個,瞅瞅那個,看得宮衛們都有些不好意思。他們不好意思,是因為不懂大王的意思。隻有常在身邊的天官重對大王的眼色了如指掌。他說:
“衛士們,大王是眼熱你們那神氣,別不好意思。”
見宮衛們得意,他嘿嘿一笑,說:“別看你們神氣,大王當初比你們可神氣多啦!”
哈哈哈——大王沒說什麼,放開嗓門大笑一陣。笑得後生們全都大笑,氣氛紅火熱烈。
前行不遠,獵隊來到一道土崖前。崖不算很高,站在這兒卻可以望出好遠。荒禿的大地平平白白鋪展開去,一河流水彎來繞去,把大地分割成兩半。這是濮水。濮水泛著亮光,散發著迷迷蒙蒙的霧氣。
大王高高仰起頭向遠方瞭望。
宮衛們停住步等候大王的命令。
大王手往下一指,天官重便領著獵隊走下崖坡,來到河邊。近水的岸旁已有些茸茸的綠草,沒準會有野獸來這兒覓食。果然,轉過一道河灣,前麵點綴著稀稀疏疏的斑色,那是一群黃羊。
獵隊按照大王的命令返身爬上崖坡,往裏走過一段,悄悄下灘飛快跑去。埋頭吃草的黃羊察覺來人已經晚了,有幾隻已栽倒在棍棒下頭。沒倒下的發瘋般猛跑,衛士們匆忙包抄上去,圍住一隻沒有逃脫的黃羊掄棍要打,大王伸臂攔住,大聲說:
“看我的!”
話一出口,他飛撲上去。黃羊正想法擺脫人群,哪裏能想到會有人跳上背來。轉眼工夫,它已被按住後胯。大王那一跳一撲迅捷的如一支飛箭,衛士們看呆了,禁不住高喊:
“好啊!大王真神!”
孰料,大王的對手不是懦弱的母羊,而是一隻強健的公羊。它暴怒了,側身一甩,大王滑溜到後胯。這一甩,公羊料定該甩掉獵手溜走。可是,它沒能走脫,它的對手不是平常的獵手,它的一隻後腿被拽住。它使勁跑,使勁蹬,都未能掙脫,隻把大王拖了個滾兒。它無法再跑,宮衛們一擁而上,活活縛住它。
天官重跑前去,扶起大王。大王喘息著,哈哈大笑:
“狗日的,力氣不小哩,哈哈哈!”
宮衛們歸攏著獵到的羊,天官重上上下下給大王拍打著身上的土。土彈淨,大王蹲在水邊洗手。明淨的河水將大王映在裏麵,他洗著洗著手不再撩水,看到濃密的頭發稀疏了,還白了不少。想想被那羊甩下來的情形,這哪裏還是先前的他呢?要是先前,還用著這些衛士嗎?再比這暴烈的羊他一個人也收拾得掉!大王不由得把壓在心裏好久的話吐露出來:
“真的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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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打獵真是順當。日頭剛上中天,大王就和宮衛們滿載歸來。衛士們扛著六隻黃羊,走得無不得意。走進王垣,路邊站著不少看熱鬧的人,指指畫畫誇讚宮衛們是好獵手。天官重拱著手對大夥說:
“是托大王的福啊!”
眾人便翹高拇指誇讚大王。大王哈哈笑著,嘴邊的胡子都樂得蹦蹦跳跳,邊笑邊朝大夥兒揮手。
回到宮中,宮衛們散去。天官重安頓大王洗過用膳,轉身要走,卻被大王叫住。大王問他:
“你看我是不是老啦?”
天官重想也沒想即答:“哪裏的話!大王不老,真的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