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好些日子，後羿迷惘、彷徨，猶如一個落入深溝的行人，森林蔽天，難見日光。臉前倒是有道，可不是一條。哪一條都可以走，他卻不知道該將腳步邁向何方。
後羿苦悶啊！
那日放齊回唐族後，後羿遲遲沒有挪窩，沒有去散宜族，仍然在王垣待著。從內心說，他像眾人一樣喜歡唐侯，唐侯待人處事實守可靠。正是這樣，從陶族到唐族這樣的小族他才甘願跟著唐侯來。不過，他深藏著一個願望，就是大王老啦，唐侯會登王位。那他後羿就會有個出頭之日，就不會再憋屈那高超的箭術。從散宜族往王垣趕路的那幾日，他兩腿疲困，筋骨疼痛，可一想到將來有個出頭的日子就來了勁，穿荊棘，爬險壁，不停手腳地緊著趕。
放齊借粟後，後羿如同天殺過的草禾，蔫軟得抬不起頭。他沒有跟放齊回唐族去，是因為隻要回去，就會陷在那個巴掌大的地方，那還能幹成什麼大事情？就去散宜族吧！那是個好地方，日子過得真比唐族好，族頭又喜歡箭法，把他敬得和天神一般般的。更要緊的是，那裏有個人鉤住了他的魂。自從見到嫦娥，他就常常想她。唯一讓他猶疑的是，散宜族還是太小，太偏僻，不像王垣有氣派。他沒有挪窩，在王垣鬱悶著。
鬱悶的後羿被孔壬給盯住。
後羿到來的消息很快傳遍王垣，老老小小都在議論神箭手來啦！起初，孔壬聽見也就聽見，這個耳朵進來，那個耳朵出去。後羿就是箭射得再好，名聲再大，對他能有啥好處？他就沒往心裏去。後來，這消息卻令他動了心。他發覺這裏有蹊蹺，為啥後羿待著不走？莫不是想找個大靠山？果真這樣，將他拉在身邊，那不就是獻給孺王的一份禮物？別說他還是個孺王，就是成為統領天下的大王，手下也需要後羿這樣的好漢啊！
孔壬懷著這樣的心思走近後羿，將他請到自己的窩棚。後羿進入窩棚頓時一愣，別看那窩棚不大，不高，外頭看著不起眼，裏麵的氣派實在不小。坐有坐的，躺有躺的，棚裏的用具多是些別處少見的陶器。老實說，他頭一眼看見孔壬，還真沒有把他當回事。粗大的身材，活像是立在荒地裏的一柱黃土。頭臉不小，眼睛鼻子卻沒有同步變大，許是大鼻子占了過多的地盤，擠得眼睛就小成一條縫，左一條，右一條，陷在凹處，哪像個能將世道看穿的精明人？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光景居然過的出奇得好，好得他在多少族頭的窟屋也沒見過。
最讓後羿難忘的是那頓飯。那頓飯他的話最多，剛落座不是這樣，許多話都沉在心底。後來，那些沉在心底的話全翻湧起來。擠上嗓子眼，他不說便癢，便難受，於是就全都傾倒出來，倒得痛痛快快！翻湧起他那心思的是酒汁，那東西又甜又辣，弄得肚子裏熱熱火火的，像是釜底燃著火，全身熱得冒煙，肚子裏的話遮攔不住了，突突地往外冒。他說，他的箭天下無雙，孔壬眨眨眼；他說，他是唐侯的手下，可惜地盤太小，孔壬點點頭；他說，他想打理天下，可惜天地太小。孔壬右手一拍石案說：
“哈呀！箭王莫要發愁，我給你個很大的天地！”
後羿端起陶碗，又喝下去，他急切地問：
“你給我天地？”
孔壬喝下一碗酒答話，一席話如暖和的微風吹散後羿眼前的雲翳，心裏的苦悶。孔壬說他是孺王的聯手。孺王就要當大王，他可以將後羿薦舉到那裏去。後羿不必再窩在唐族那個放屁都不響的地方，可以在大王手下打理天下。後羿聽著孔壬的話，好不興奮，激動地說了些啥已不記得，隻記得他端酒又喝，喝得他一睡去就讓日頭在空中轉了兩個來回。
酒醒後，後羿投到孔壬的門下。孺王出巡的那些日子，他便待在孔壬的窩棚裏。他什麼事兒也不做，卻吃遍這個世上最好的東西。他忽然發現，世上還有這麼個活法？他唯一做的事是相伴孔壬去野地裏轉悠，轉來興致就挽弓搭箭，射幾隻飛鳥給孔壬開眼。孔壬瞅著他射到的飛鳥止不住就笑，一笑那一條縫的眼睛更加細小。
逍遙的日子長了，就變得難熬。後羿急著盼孺王回來，孺王卻遲遲不回來。盼望變成了煎熬，好吃食沒有養胖後羿，他還有點消瘦。後羿熬得快要撐不住了，不知道還要這樣煎熬多少日子。可是，突然間這煎熬就過去了。孺王回來啦，而且回來就當上大王。
孔壬領後羿去見摯王，摯王沒有唐侯那般和悅，也沒讓他多說幾句，卻用簡短的話打消了他漫長的煎熬。
“你就是天下有名的箭王？”
“是。”
“你願意給大王我做事？”
“願意。”
“那就留在王宮，待先王殯天後再主理事體。”摯王說著，將臉轉向孔壬：“你現在就聽孔壬調撥吧！”
“謝大王……”
後羿還想說些知遇感恩的話，摯王揚手要他們出宮。說話的當間，後羿仔細看看摯王。他長得和唐侯一點兒也不像。唐侯個頭高，他個頭低，站到一塊，恐怕要低一個頭；唐侯瘦削，他粗壯，唐侯像是一棵樹，他則像是砍去樹梢的木樁；唐侯是個長方臉，他的臉也方，可就是下巴太尖，好在他比唐侯胖，那是富態，在他身邊日子會過得優越富有。後羿隱隱不安的是，摯王始終板著臉，沒有唐侯和善。這多少令他不快，好在這情緒一忽就飄散啦，他想到了大王。大王死了，摯王喪父咋能不愁煞？哈哈，後羿想開了，從王宮出來，他一掃往日的委靡，精神抖擻在王垣。暗淡了好些天的日頭，突然間變得亮光燦燦，鮮活在他的頭頂。
天地美著哩，後羿像是剛剛才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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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摯王，孔壬對後羿幹啥有了想法。他告訴後羿，像他這樣高超的箭術，孰也服氣，待先王葬事辦畢，即報請摯王，讓他統領天下衛隊。哪裏起事爭鬥，他即率兵征伐。後羿聽得樂滋滋的。眼下，宮廷裏外就忙一件事——安葬大王。這些禮儀祭祀的事他不懂，也插不上手，孔壬便讓他再閑歇數日。
這會兒閑歇和前一陣子大不相同。那時閑歇，身子消閑，心裏焦急苦悶，吃不出味，睡不寧覺。現在心底坦然，身體輕鬆，端碗吃得香，落臥睡得沉。可這麼閑歇過幾日，後羿的吃飯不再香，睡覺不再實。他的眼前老晃動嫦娥，怎麼也把她攆不出去。他早想返回散宜族將嫦娥娶了，隻是覺得娶回唐族去，那裏的光景過得緊緊巴巴，把這麼嬌豔的花朵帶過去幹耗著，真沒臉麵。現在，前程已有著落，他後羿很快就要出人頭地，為啥還不把嫦娥娶來共享榮華？
後羿想得心熱身燙，趕緊去見孔壬，說要趁這空隙前往散宜族娶嫦娥。孔壬準許，後羿帶點幹糧，拿著弓箭奔出王垣。
後羿喜著緊趕，散宜頭卻愁得頭發也能白了。本來這個愁事已讓他化解成人人搶手的好事，沒曾想，一轉身那好事會變成愁事突兀回他的麵前。他逃不開，躲不過，愁得比原先還要厲害。
令散宜頭犯愁的是嫦娥的弟弟於菟。於菟剛剛學會說話，他大養獸被瘋跑的野豬撞死，他娘拉扯著姐弟倆煎熬日子。散宜頭可憐他們孤兒寡母，盡著族裏的吃食接濟。日子就這麼過也罷，孰料禍不單行。來載暖日，娘帶著於菟去拔野菜，從刺棵裏竄出來一條蟒蛇。她嚇得往後一縮，蟒蛇竄過她撲向於菟。於菟蹲在草叢，撫弄著綠葉間的小紫花。娘嚇得大聲喊叫：快打蟒蛇——喊也白喊，這荒山野嶺哪來的人呢？那一瞬間，柔弱的女人突然長了膽量，她使勁一撲，死死揪住蟒蛇的尾巴。蟒蛇回頭就咬住她的手。她的手疼得一抖放掉蟒蛇，蟒蛇鬆口不再去咬於菟，竄進刺棵草叢裏。她疼得直打戰，領著嚇得哆嗦的於菟就往族寨走。她走得好難呀，腿軟得提不起來，快進族寨，一頭栽在地上。她全身烏紫，肢體僵直，中毒了。就這麼，娘離開人世。
那時候，嫦娥也就十來歲。讓一個十來歲的小妮拉扯五六歲的小仔，散宜頭怎麼都放心不下。他便將這姐弟倆安頓到自家棚屋，當成他的孩子照看。幾載過去嫦娥出落成個花一樣的女子，於菟也成為高挑個頭的男仔。如今，嫦娥養蠶，於菟幫他給那些喂畜的、養蠶的跑腿傳話。
那一日，散宜頭傳出族令，大王選拔宮士，看孰情願去，再由族人推舉。原以為去當宮士要離土背寨，想去的人不會多。孰料，族裏的男仔爭著要去，於菟也不例外。哈呀，眾人還真把這當成個美事呢！散宜頭見於菟報名也沒在意，心想這麼多人報名，於菟哪裏會被推舉上？偏偏，族人不推你，不推他，推的就是於菟。
這可真碰上個紮手的事，不是紮手，是紮頭，散宜頭頭顱紮得生痛。那宮士背後的意思隻有他清楚，哪是美差呀，不就是給先王當傭士殉葬嘛！這送死的事怎麼能讓於菟去？他搖搖頭，否了，讓族人再推一位。族人還沒推出來，嫦娥跑進窟來，往日柔順的她出氣都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