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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熟悉的山水,黎一路上憋在肚子裏的那股悶氣慢慢散去,想想繁雜的宮事,真不如自個族裏的日子清淨。雖然前些日回來過,轉悠過曾經玩耍的山巒、割草種地的河川。但那是同孺王巡視路過,哪兒也不敢久待,匆匆一轉,未及過癮就得回返。這趟歸來,他辭官離宮再沒牽絆,見到故裏的山水好不舒爽,好不親熱。
回到家,他略微歇息,卸下沿途的疲累便走出族堡。
侄兒眈見他出堡尾追在後麵,說要陪他去轉。他不讓眈去,眼下正忙著收打粟穀,耽誤時光就耽誤收打到了嘴邊的吃食,何必要他陪伴呢!眈知道大伯的脾氣,他不願意的事,你很難說轉他,就不再跟隨,一彎身走進忙碌的人群。
黎沒有上山巔,也沒有下河灣,出堡轉過一座土丘,徑直朝狐族走去。狐族牽扯著他的心。給先王陪葬,狐族一下死去那麼多人,還多是青壯男人,剩下的都是女人,有男的也是老頭、小仔,他們的粟穀怎麼收?
一望無邊的粟穀地裏收割的人稀稀拉拉,還多是女人和小仔。他們彎腰忙碌,地裏幾乎看不到人影,一片空寂。回望身後,黎家堡的粟穀已經割完,背回族去。可狐族的粟穀還滿當當長在地裏,收過的隻是個毛皮。仰頭看天,日頭烈烈地照著,這要是刮場大風,天下暴雨還不給糟蹋掉啦?他為這焦慮。
黎離開小徑走入地中,沒待他看見彎腰收粟的人,一側裏已有人認出了他,吆喝著:
“黎子,你咋來啦?”
黎轉頭看時,是個滿頭白發的老婆。她坐在地裏,用手揉搓粟穗,鬆動的籽粒落入鋪在地上的皮囊裏。這麼收,咋會兒能收打回去?他朝她走去,走近才從那滿臉的皺紋裏看到她竟是小支。她咋老成這個樣子!小支發癡的目光直盯著黎,雙手卻不停地揉搓,黎看得心裏酸酸的。她的娘家和他家緊挨著,兒時她靈動的像是一隻鳥雀,整天叫喳喳的,沒人叫她小支,都喚她鴉鵲。後來她嫁到狐族,他離家去到王垣,卻怎麼如今她老成這般模樣?黎沒有說話,怕戳到傷處讓她心疼。他呆看著她,隻聽她說:
“你咋來啦?到這受苦的地裏幹啥?”
黎答:“老啦!幹不動王差回來啦!”
“回來你也不愁吃喝,不用受我們這苦!”
小支說著不再看她,低頭搓揉皮囊上的粟穗。黎蹴下身子拿起一穗,幫她揉搓。粟子早已熟透,雙手輕輕一搓,粒籽就落下。脫粒不算費事,可是,連搓幾穗,他的手就火辣辣的,再搓便有些發麻。他邊搓邊說:“今載這粟穀長得不錯。”
小支嘟囔著說:“長是長下了,收下收不下還在兩可。”
說到這兒,小支停住雙手,抬起頭,木訥的兩眼直逼著他,說:“哦,你在王宮應事,你說那個大王咋是狼心狗肺,把我們那麼多人就給活坑啦!唉,唉,你說,丟下我們這些老的、小的,往後咋活呢?”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伸手抹淚,淚卻沒有流出來,是哭幹了。她抖著肩膀哭說:
“老頭子死啦,兒子也死啦。兒子死就死吧,族裏的後生都死光啦。可那老鬼是去找死的,硬說他筋骨壯,死乞白賴地往後生裏頭紮堆,紮進找死去了,嗚嗚……”
小支止不住哭出聲來,一旁彎腰割穗的兒媳過來勸她:“娘,別哭啦,哭頂啥用?咱娘兒們就這麼遭,有我吃的,就餓不著你。”
“我不是怕你不管,是恨那些豬狗沒有心肝!”
這小支的兒媳不是別人,就是兆女。兆女接口勸說:“我們不是抓住那個該死的唐侯嗎?待收打完,咱把他石頭開花,燒他的骨頭,煮他的肉吃!”
黎猛地停住揉搓粟穗的手,驚恐地問:“你抓住孰啦?”
“唐侯,就那個死王的崽子。”兆女咬牙切齒地說。
“啊!你們抓錯了,他可是個好人啊!”黎趕緊對兆女說:“快放了他吧!”
“放他,你等著公雞下蛋吧!”兆女怒哼哼瞪著黎,說:“你是哪個?咋知道蛇肚子能下出好兒子?”
婆婆不待黎回話,就說:“這就是我給你們念叨過的黎子叔,在王宮當差著哩!”
兆女氣更大啦:“你還官官相護。我不明白,咋一給王宮當差,心肝就喂了狼?你賴好是個官,沒心肝也罷,可族裏那個狐頭,咋也把心肝揪掉啦,就心甘情願把一族的男人活活去送死,好個賊胚子!”
黎知道她不明白這裏的底細,平心靜氣給她解釋:“我不哄你,這唐侯確實是個好人,善人。”
“哼!不哄人,孰還敢信你們的鬼話?當初宮裏來人說大王殯天,讓我族裏的男人去祭場觀景開眼哩,孰知道是挖下陷坑讓我們那些憨呆往裏跳呢!結果,一個個高高興興跳進去,都死光了。哼,你們這些豬狗不如的畜生,還說不哄人呢!”
兆女越說越氣,嗓門提高好多。附近的人都朝這兒張望,有人聽見吵嚷聲跑了過來。黎不怪罪兆女,他也是回來後才清楚狐族男丁是怎麼被日哄去的。想想祭場上那鮮血迸濺的慘相,黎心疼地說不出話來。
兆女見黎不語,指著他嗆白道:“日哄啊!你是王宮的人,能說會道,咋不日哄啦?”
眾人也指著黎的鼻子尖嚷叫:“說,咋不日哄啦!替大王辦事的人沒一個好東西。”
“還和唐侯一個鼻孔出氣,打這個賊胚子!”
族人吵嚷著洶洶地撲過來,一眨眼黎的臉上已挨了幾巴掌。若是像唐侯那麼挨上一頓毒打,還不把老命撂在這裏啦。他張嘴辯說,孰還聽呢,眾人亂嚷亂打。
幸虧這時眈氣喘喘跑過來,衝著兆女說:“快停手,你們咋打我大伯呢?”
眾人停住手,怒衝衝看著眈,兆女搶口就說:“你這大伯真好,還在日哄人哩!”
不容眈張嘴,兆女連聲數道黎的不是。數道他當個王官,良心喂了狼,還替大王的兒子唐侯遮掩。眈連忙解釋:
“哎呀,你們錯怪了我大伯,也錯抓唐侯啦!”
“咋能會錯?!”兆女不服氣地嚷著。
眾人齊聲說:“不會,不會錯!”
眈沒有和他們爭吵,他緩口氣問眾人:“你們知道我大伯咋從王宮回來的?”
沒人應答,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他們不明情由,不知該說啥。眈不難為大家,說:“我不怪罪你們,你們不清楚裏頭的根由。我大伯是被趕回來的。”
“為啥?”眾人瞪大眼睛。
“為哈?還不是陪葬時結下的怨,他救咱的族人被大王瞅見,人沒救下,喪事一過,那個狠心的大王就把他攆回族來。他在宮裏勞碌一輩子就落了這麼個下場。”眈說得痛心,難過得要哭。是的,大伯一回到族堡,他就窩了一肚火,暗暗替他傷心。勞累一生,沒功勞也有苦勞,咋就這麼打發回來?今兒大伯出來,耽怕他心裏憋屈,尋了短見,就跟在後頭。大伯要他回去,他應聲走開,轉個彎卻遠遠瞄著他的身影。聽見這邊吵嚷,匆匆跑過來。他這麼一說,眾人不再怨恨黎,小支蠕動塌癟的嘴說:
“黎子,你還沒壞了良心。”
眈換口氣又說:“你們不光冤枉我伯,還把唐侯也冤死啦!他因為攔擋陪葬,才被那個當大王的兄長擼掉唐侯,貶為平民,連父王的陵墓都不讓守,趕回唐族受苦來啦!他替大夥說話,你們還懲治他,這天下的好人咋就得不到好報!”
“啊——是這回事呀,真冤了唐侯。是我的過錯,快放他出來。”兆女說。
黎問:“唐侯在哪裏?”
“我把他關到地窖裏了。”
“那還不把他憋死啦?快,快去放他。”黎急切地說。
兆女轉身就往堡裏跑,黎和眈擠在人群裏跟在後頭。
石頭搬起,窖口掀開。
黎臉朝著黑洞洞的粟窖喊:“唐侯,唐侯!”
沒人應聲。再喊,還沒人應聲。
黎和兆女無不恐慌,莫非把唐侯憋死啦?眈趕緊貼著窖壁滑落下去,可不,放勳軟坐在窖底,沒有一點兒聲息。他趕緊背起往上爬,窖壁直直的,一個人上下還難,背著個人怎麼爬得上去?兆女找條葛繩甩下來,眈連忙拴在腰間,上頭緊拽,他手腳使勁,出了一身汗才爬上來。一出窖口,眈順勢往地上一坐,將放勳軟攤開來。
黎叫:“唐侯!”
兆女叫:“唐侯!”
眾人也叫唐侯,唐侯一聲不應。
兆女急得俯下身子搖晃他,搖也不見應聲。她急出一頭汗,跺著腳說:
“我真蠢,我害死了唐侯。”
看著放勳這軟不遝遝的樣子,黎急得直喊叫:“唐侯,你醒醒!唐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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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怎麼叫放勳都不應聲,兆女急得連聲說,這可咋辦?黎彎腰摸摸他的鼻子,說:
“別急,還有點氣,讓他多歇會。”
窖前圍的人都屏著氣,像是怕驚著唐侯的好覺。安靜一會兒,又一會兒,隻見放勳的腳尖輕輕晃動,隨即出了一口長氣。
黎忙喚:“唐侯——”
“唔——”放勳低聲一應,眼皮一睜,趕緊合上。
兆女緊提的心放下了:“哦,活過來啦!”
眾人齊聲應合:“活啦,活啦!”
又過一會兒,放勳睜開眼睛,伸伸臂,翻身要起。胳膊腿兒一動,遍身疼痛,他勉強坐住,瞅著黎說:
“老地官,你咋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