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3)

101

安葬父王後,摯王和契、棄二位小弟整整守陵三載。在摯王看來,這三載天下還算安然。這安然全靠他下手快、下手狠。父王殯天一畢,當即懲治了多事的放勳,把他貶為庶民。這一手確實有震動,王宮中的官員都懼懼的,摯王對兄弟都不留情,都敢下手,何況他們呢!先王在時他們還倚勞賣老,自以為沒功勞還有苦勞。先王一走,孰還記著他們那些苦勞呢,地官黎就是樣子,找個茬就打發回去啦!因而,宮官們都看摯王的臉色行事,孰也不敢多說什麼。這些事傳得天下各族無不知曉,隻要是王宮的事都趕緊去辦。後來聽說,散宜族也遭到重罰,因為沒有交殉人,應該換回的粟穀也被摯王扣下。大家都驚驚怕怕的,咱族也沒有交殉人呀,要是哪一日大王追究起來還不知會降下什麼大難。眾人提著心戰戰兢兢地過日子。

各族提心吊膽過了幾載,摯王平平穩穩過了幾載。孰會料到,摯王的平穩日子突然會被打破。

王垣泛狼了!

父王給摯王說過泛狼,說的時候他還很小。那是個夜晚,正在熟睡的人們都被狂風的呼嘯聲吵醒。迷蒙的人們聽慣了風聲,又要睡去,忽然聽到風聲裏夾雜著奇怪的狗叫聲。狗像是嘶喊,但被呼嘯聲壓得很低,像是憋著氣喘不出來。叫聲很快變了,變得驚驚乍乍,像是在逃竄中慘叫。風聲呼嘯得更大了,完全壓住狗叫聲。人們猛然醒悟,不是風叫,是在泛狼!父王那會兒還是個小仔,嚇醒後狗一般緊貼在他大的懷裏。整個寨子都在呼嘯、尖叫、垮塌,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個的心在跳,不由得將手摟在胸前,似乎不摟住心就會跳出來。不,是狼隨時可能撞塌屋舍,張開大口猛撲過來。父王說的比這還要驚怕,說他大是個勇猛無比的壯漢,那個夜晚除了摟緊他說“不怕”外,沒有一點兒別的奈何。那場劫難是隨著天色泛亮過去的。外頭突然安靜下來,風聲停了,踢踏聲停了,垮塌聲停了,一下靜得好像天地間從來沒有這麼寂靜過。屋舍的人們好久好久就在這寂靜裏待著,孰也不敢開門外出。

日頭老高了,屋外才有一聲叫鬧,接著,門一家一家打開。走出屋的人驚得目瞪口呆,寨子裏血肉模糊,住在棚窩裏的人一個也不見了,全被狼吃光了。那日站在晨色裏的人們,被彌漫的血腥味熏暈了頭,迷迷糊糊像是遭遇到鬼怪。

父王說過的那驚怕事摯王從沒和人提起,可是沉在心底一直沒能忘記。他以為那是往事,像許許多多陳舊往事一樣,過去就不會再來。哪裏會想到,不會再來的往事竟然來了,而且是在白晝來的,來得飛沙走石,昏天黑地,像突然刮來一陣猝不及防的狂風。

那日,他看完父王圍陵的土牆往回返,剛進王垣,就看見狂風挾裹著沙石撲卷過來。他邁著慣常的大王步行走,走得要把每一步都印在地上,讓腳印如同他的話語那樣結實有力。當大王以來,在外頭走動他就是這樣從容鎮定。可是,四下裏的人亂紛紛地往屋裏鑽,宮衛也喊他快跑。他嗬斥,怕什麼?風還能把你們刮走!就有宮衛喊叫:

“大王,這風不對勁,快跑!”

是不對勁,風呼嘯時像打口哨,這風裏也有口哨聲,卻不尖利,而是嗷嗷的嗥叫。他還沒想到這是狼叫,隻覺得沙石在飛,飛得不夠高。他正想哪兒不對勁,宮衛卻推搡著他狠跑,不歇氣地狠跑。他跑得腿軟腳酥,還是被推搡著使勁跑。他猛然醒豁,那不是風在呼嘯,是狼在嗥叫。兩隻發顫的腿支撐不住他搖晃的身體,要不是宮衛們使勁地推擁他,摯王真要癱倒在地。他終於被推進了王宮,身後的大門剛剛閉合,呼嘯踢踏的狼群就從門前撲騰過去。好險呐!摯王哪裏站得住呢?軟軟坐在地上,嚇得臉色蒼白。外頭的狗叫著叫著,不叫了。一個勁叫的是雞,雞不是在草棚裏叫,是在房頂屋簷上叫。叫得尖尖紮紮,驚的人頭皮發麻。猛然,傳進一聲轟響,像是狂風刮塌窩棚,接著就是人破開喉嚨的哭號。哭號聲戛然停止,顯然哭號的人已成為狼的吃食。垮塌,哭號,一陣連著一陣。王垣被尖叫聲肆虐著,每一聲尖叫都讓摯王心驚肉跳!他不住地念叨:

啊!泛狼啦,泛狼啦!

王垣沒有出現父王說過的寂靜。狼群退走後,屋頂上的雞仍然尖叫個不停。有膽大的飛下來,啄食狼吃剩的殘腸餘血。王宮的大門一開,血腥撲麵而入。宮衛們出去打探,摯王還待在裏頭,但是,人們那淒慘的哭號聲仍然震驚著他。

這回泛狼比父王說的那次還厲害,還可怕。不光狗被吃光,豬被吃光,小棚窩的人也被吃光了。

摯王走出王宮,麵對的是一個個呆癡的麵孔,人們還在驚怕,都驚怕惡狼再來。

驚怕主宰了王垣的日子,接連過去數日,人們還在驚怕。垣路已經清理幹淨,殘肢全都掩埋,但是驚怕清理不掉,掩埋不掉。一陣小風都可能撩起人們的狂跑亂竄,摯王的平穩日子破碎得再難彌合。他挖空心思要彌合這平穩,可就是挖不出一點兒辦法。這一日,他坐在王宮,無奈的他要聽聽別的宮官有何主見。他是真心實意要聽別人的意思,往常哪一回都是他有了主見才宮聚,說是要大家言說,其實隻是走個過場,把早已謀劃好的主見一亮,讓他們明白大王就是不凡。這回他是真心實意要聽別人有啥好主意的,卻沒有人張嘴。他急得冒火,氣惱地說:

“咋都不吭氣?我不是狼,吃不了你們!”

摯王發過火,下頭有了聲音,是鯀開口說話。他是個小官,這些載開墓造陵都是他領頭幹的。他說:“我說說。”話一出口,閉了嘴,眼睛直直對著摯王。摯王認準了他,他個頭高,嗓門粗,每回到陵地察看,遠遠就能聽到他在喊叫。他帶人為父王挖好墓坑,堆起陵塚。後來,又帶人夯高土牆,將陵塚圍裹在當中。他們這幾載守陵就在牆裏,雖然住的是棚舍,可是和王宮沒啥兩樣。他挺看得上這個小頭目,便催他直說。

鯀沒敢直說:“我說出來請大王不要怪罪。”

“不怪罪,說吧!”

“我是說,”鯀剛張嘴,又把目光對準摯王,見他鼓勁才往下說:“我是說,在王垣也像先王陵塚那樣,壘一圈牆。”

“那王宮不成陵墓了嗎?不行,不行!”地官歡兜頭一個反對。

摯王沒有反對,斜瞥一眼,歡兜連忙閉住嘴。他有些擔心地問:“壘個牆,像陵牆那麼單薄,擋不住狼吧?”

鯀答:“咱壘厚、壘高,要讓狼群爬不上去。有風吹草動,隻要把王垣的大門一堵,保準裏頭安穩無事。”

“對,對,隻要能安穩無事就好。”摯王被狼嚇破膽,聽說能安穩無事,爽口答應:“我看就這麼幹,壘道垣牆。”

隨即讓鯀當垣理,帶著原先堆陵造牆的人堆築垣牆。鯀說人太少,摯王便讓他把王垣還活著的漢子全都用上。

第二日,王垣的圍牆即開工堆築。鯀畫一道,這是外沿;再畫一道,這是裏邊。漢子們就往裏頭填土。填一層,搗一搗,搗實後,又填一層,厚厚的垣牆一日一日增高。

102

王垣緊張築牆時,唐族裏的日子卻過得舒適安閑。不光是唐族,還有黎族、狐族、散宜族、陶族。凡是和唐族聯手的都沾了光,沾了光的族人到處傳說著唐族的興旺光景,惹得不少族都想和他們聯手。陶族和周邊那些氏族都是近載加入的。

唐族光景興旺的因由是地種得好,粟穀收得多。地種得好,是他們摸準了天神的脾氣,不再和他老人家擰勁,而是順著天意播種、耜苗。這樣,不僅種下去就能收回,苗還長得壯,籽還結得多。眾人都說還是唐頭的主見好,唐頭則說是羲仲他們的功勞。

說是羲仲的功勞沒錯,別看羲仲與和仲他們一個走東,一個走西,一走就是幾載沒有回來。可唐族使喚的還是他們的招數,按照羲仲燕子來了下種的說法去辦,沒有一載收成不好。羲仲他們走後,唐頭費心最多的還是日月輪轉那事。這幾載,隻要天晴,沒有一日他不朝望日峰跑。他確定到底一載是多少長日。看過一載,果然十個大日是錯的,輪轉過來對不上茬口。要對茬口應該是十二個長日,隻有這般輪轉,才能暖對暖,熱對熱,涼對涼,冷對冷。看過幾載,他覺得十二個長日的說法也不對頭,什麼長日?這載來載去不是隨白晝的日頭輪轉的,是隨夜晚的月亮輪轉的,為啥就叫長日,不叫月呢?應該叫月。他仔細看過,月亮從一條藤蔓般的掛在天上,到圓成一顆熟果果,他劃出十五道,也就是過去了十五日;再劃十五道,哈呀,那月亮便隱沒了,連藤蔓大小的細絲也看不見了。這從細藤到圓果是十五日,從圓果到細藤又是十五日。這兩個十五日是三十日,是月亮的從缺到圓、從圓到缺地來回轉動啊!對,應該叫月才對。

唐頭把一載視為十二個月。十二個月的第三個月,燕子就會來。羲仲說過,燕子一來天就會暖和,就可以種粟禾。他驗證過也對,便在這時候讓放齊下令播種。連著種過幾載,哪一載都沒遭受什麼天殺粟禾,都收得甕裏、窟裏、庠裏滿滿當當的。當然,天還照樣殺草木,每回寒凍到來,樹葉、綠草都躲不過這一劫,蔫了,軟了,癱了。隻是再也殺不著人們種下的粟禾,族人早把籽實收打回了窟庠。

這法子真靈。唐族人聽命下種,黎族、狐族也仿著他們的樣子。你仿他仿,仿來仿去,周邊各族的人都按唐頭的時令種地。這幾載木檉也沒閑著,他讓亥子打製出不少石耜,安上長長的木把,種起地來便易得多,快得多。他把這些耜送往黎族、狐族,他們照著樣子也做了不少。木檉還辦了件大事,挑選種子。每到收割粟禾,先不急著割倒,他領著人在裏頭挑揀穗長的,頭大的,摘下來留做種子。這沒白費勁,來載結出的穀穗又長又大。

種子這事,讓木檉說也沒啥,不過就是用點心思。可在別的族裏卻傳神啦!說唐族那裏得到天神賜予的嘉禾,就是神農氏先前用的那種子!那唐族的頭目不是個凡人,是下到塵世的神人。摯王不讓人家當侯,是怕人家本領大,奪去他那王位。人家才不眼熱那個侯呀王呀,就當平民。當平民也神,人家不光知道天神的冷暖,還懂得天神的靈法,土捏的陶器在那兒硬實得不再變軟。就連瘋野的毛驢都乖乖讓唐頭騎著趕路。唐族人推擁他當族頭,可跟著沾了光,日子過得從來沒有那麼興旺。一傳十,十傳百,傳得越來越神乎。剛剛從王垣守陵回去的兄長棄聽說了,也跑來觀看。唐頭見到兄長,高興得嘴都合不住,連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