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中部(1 / 3)

十一 我爸,我二姨

日本人的炸彈把“振華”廠燒得一幹二淨。我爸堂堂一個“振華”宣老板在刹那間就成了寄人籬下的文家倒插門女婿。幾天裏他就學會了抽煙喝酒,而煙錢酒錢都要向我二姨去伸手要,因為他已一文不名。他變得沉默寡言,人一天天瘦下去,輪廓分明的臉上原來漆黑的眼睛顯得灰白而黯淡,那鷹鉤鼻子的尖鉤簡直可以掛上物件。某一日他無所事事地沿著全福路走,從北到南過了鴨蛋橋,在橋頭遇上了一個日本兵。按當時的規定他應該欠身讓路甚至彎腰鞠躬,我爸他卻視而不見直直地衝撞過去。那鬼子兵踉蹌了一下“嗖”地拔出了腰刀。幸而路旁有個全福路上的老鄰居,一見這架勢慌忙湊上去點頭哈腰滿麵賠笑,指著直立著的我爸一迭聲地解釋:

“傻了傻了的,太君的明白?小小的瘋了的,瘋了的……”

那時節不能講“病了病了”的。蘇州城裏正因戰亂時死人太多而流行各種疫病,日本人統稱之為“瘟疫”,見到傳染病人是要斬草除根的。那鄰居很精明。

我二姨暗暗擔心我爸真會瘋。她除了用她的私房錢寬慰我爸之外,還千方百計地把我爸圈在家裏,因為她發現我爸隻有在我二姐三姐繞住了他,我四姐咯咯笑著對他傻樂時,那發呆的眼神才會變清了變亮了變柔和了,而且那嘴邊還會露出笑意。我二姨不大肯放我爸出門的更重要原因是她知道我爸一踏上那全福路,就會在當年振華廠的廠址上來回地走,就像那關在獅子林的動物籠子裏的狼似的,有時候則會坐在某一塊燒焦了的廠房水泥柱上發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來。我二姨當時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地盡量把我爸管住在家裏以防他真的神經大發。我爸於是非但沒了工廠沒了資產而且還沒了自由。泥菩薩自身難保,他哪裏還顧得上北邊鄉下的妻兒老小——更何況他自從我大哥降生之後便已以蒙辱後的報複之心埋葬了他對太上皇和正宮娘娘的責任心。

我爸恢複自由,是在我二姨的大姐夫到文家大院來做客之後。要說起來,這位大姐夫的自由,也還是仗了我爸當年跑了一趟上海的淞滬警備司令部才恢複的。他還在當記者。他那張報紙在上海的租界地段,還沒“淪陷”,上麵還能登登反日的文章。他到蘇州,是來收集關於日軍進攻蘇、錫一帶時中方實業界蒙受多少損失的資料的。進文家大院坐了不久,他就借故把我二姨拉到了一間偏屋,毫不客氣地教訓起這個自作聰明的小姨子來:

“你是不是打算活活地把你老公關出神經病來?你以為你的文家大院是日本人的戰俘營或者上海警備司令部的牢監呀……”

我二姨大叫冤枉:“我供伊吃供伊穿一樣也不虧待伊呀!我已經托人到伊的老家去把伊的大女兒接出來了!我自己三個女兒都養不過來還好心好意看在伊麵子上再去接那個鄉下小娘出來,我有啥對不起伊呀?”

上海的大記者嗤之以鼻:“二阿姨你就別在我這裏五攪八攪了!你接啥人出來我才不管你動什麼心思呢!你這個人正像你阿姐講的:小事體上可以聰明透頂,一樣樣做得溜光水滑,大事體上恐怕就要眼光短心思窄弄出大紕漏來!你要搞搞清爽,你們家這位宣誌高不是你關在籠子裏養大的雞鴨狗貓,人家是十四歲就離了爺娘一心要闖蕩江湖做些事業的宣老板!你要存心做個好老婆賢內助,快快把你手頭幾個活泛錢放給他,讓他為他的振華廠怎樣起死回生重整旗鼓動動腦筋動動手腳!我不是嚇你,你要再這麼把他關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載,或者可以送瘋人院,或者就可以送西山殯儀館了!”

扔下我二姨在偏屋裏發呆,這位畢竟長年在十裏洋場混飯吃的上海記者又去開導我爸:

“從頭開始,兄弟!房基不是還是你的嗎?賣掉點,先搞個小作坊嘛!原料來源統統被封死了?你也真是死腦筋,怎不朝上海租界地段走走?不要看看是塊孤島,比戰前還要繁榮呢!有沒有羊毛我不太清楚,反正從大馬路到六馬路一大片地方多少個酒肆茶樓,買進賣出多樣貨色的掮客,比蒼蠅還多!你就不要死守著以往進貨出貨一人一手抓到底的老一套了,去跑跑,去開開眼界……”

幾句點撥便在我爸麵前啟開了一道門縫,心中一片廢墟上死灰重又複燃。我二姨也很明智地接受了她大姐夫的忠告,沒過幾天便中止對我爸的軟禁,吩咐自己的當過“振華”帳房的二弟去買了往上海的火車票,讓我爸登上了征程。

時在一九四〇年春。

十二 我爸,我媽

我爸和我媽相遇相識的故事,說起來既很浪漫驚險又很落俗套。

我爸並非第一次跑上海。兩年多前他為了振華廠產品銷路問題曾多次來回於蘇滬之間。但振華廠即使在巔峰期也敵不過大廠,因為設備資金和技術力量有限,生產的毛毯都屬中下檔次,而上海這個地方,有一種畸形的消費現象,愈是高檔的價貴的外型豪華卻未必實用的東西,愈賣得動;愈是一般化平民化經濟實惠的貨色愈容易積壓滯銷,所以“振華”產品總是打不進上海市場。我爸跑了幾次終於灰了心,轉而往內地中小城市謀出路,而且對上海這片富有冒險性的上地多少產生了一點畏懼之心。如今是除此“孤島”別無他路可走了,才抖擻了精神再來一試,逼上梁山而已。

我爸此行不同過去,不是為了銷貨,而是為了找原料,所以不再走商店商場批發部的熟門熟路,而是依了他大姐夫的指點,專找那些集中了買空賣空的掮客的茶樓酒肆。憑著他的經驗和精明,他終於把行情摸清了:原來上海這個不產羊毛的“不毛之地”,竟是全國最大的羊毛交易場所!隻要擁有資金實力,別說是國內新疆青海的優質羊毛,便是國外西班牙的美利奴毛,澳大利亞的澳毛,也都可以應有盡有。上海幾家令我爸望塵莫及的大毛紡廠,都是足不出戶靠著本市交易直接從港口從車站甚至從機場提取原料的,哪像他這個振華廠,還得由他宣老板赤膊上陣千裏迢迢地南來北往,到羊毛產地去一擔擔一包包地看了貨,定了價,收購了,托運了,一直到卸車時還得搭上一手扛上一包地才算了事!

我爸真是大開了眼界。他雖然對那些嗡嗡營營地聚於茶樓上一手進一手出隻靠一張嘴皮就可以買空賣空賺一大筆擁金的掮客很不習慣,很厭恨,一時裏也下不了決心談成哪筆交易,付出在他算來實在昂貴的“轉手費”,但他心中有了底。他可真沒料到在一場大戰之後在這麼多中國人都做了亡國奴的華東大城市中央,居然還有這麼一塊福地。言心和希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他在大馬路上的“一樂天”和四馬路上的“青蓮閣”裏流連忘返。他精確地掌握了這兩大茶樓的掮客活動的日程表。他知道在“一樂天”,上午十時至十二時是羊毛掮客最活躍的時間,不到這段時間的上午屬於五金業,過了這段時間便湧來了大批搞絲綢棉紡業的了。他趕了“一樂天”的場子後,可於天蟾舞台一側的“德清池”浴室泡一泡,叫一屜小籠包子,躺一個午覺,然後奔赴四馬路會賓樓旁邊的“青蓮閣”去,那裏的羊毛掮客們必在兩點鍾後聚齊。一隻角子一杯茶,我爸盡興地坐二三個鍾頭,滿耳朵灌滿了這羊毛那羊毛這個價那個價的行情,那被戰爭焚毀十年心血所造成的精神創傷,幾天裏便得到了平複。

他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熱情。剛到上海時,他馬馬虎虎地穿了他老丈人的一件長衫,底下是一條皺巴巴的西裝褲,不倫不類的。腳踏上上海土地後,接二連三地遭到莫名其妙的白眼和叱責,立即體會到了大上海以衣取人隻認衣帽不認人的勢利,第二天就去我二姨她大姐家借了大姐夫一套雖不新但還穿得出去的西裝,作為外出活動的行頭。大姐夫也是高個子大塊頭,那身西裝是深藏青色帶隱條的,一上了我爸的身賽似為我爸定做的。二姨她大姐雖然不過是個家庭婦女倒也比我二姨大方些,當即拍一拍手就說送你了妹夫,還是你合身!同時又立逼我爸脫下布底鞋換上了大姐夫的一雙汽車胎底牛皮鞋。我爸西裝革履地在十裏洋場的中心地段跑了幾天,竟很快就得了熏陶:某一天中午在“德清池”裏順帶著把亂七八糟的頭發也理了吹了風梳成當時上海灘很流行的三七開,並且很快養成了天天早上用雙箭牌刀片刮清臉皮的習慣。

摸清了上海租界地麵羊毛業行情後,我爸決定返回蘇州。他估算著這兩天裏安徽老家的我大姐應該讓便人捎出來了。這是他那顆對老家幾乎完全冷了硬了的心中唯一殘留的軟而熱的地方。雖然隻與這小丫頭相處過一個半天一個晚上,但她那圓溜溜的黑眼睛和嵌在圓臉正中那枚有趣的小鷹鉤鼻子,深深地烙進了我爸的心裏。我爸心裏很明白,這千真萬確是自己的種,是正宗的正宮娘娘的長公主。我爸而且就憑這麼一次印象,就在心裏肯定了這個閨女比那老二老三老四都俊都聰明。我爸怕我那胸襟狹窄嘴尖心狠的二姨虧待了這閨女。我爸急急買了第二天清早開往蘇州的頭班車。

明天一早要走了。明天出了蘇州車站大門就要向頭戴鋼盔的鬼子行鞠躬禮了。踏進文家大院就要準備著向我二姨報賬了。我二姨心算,我二姨的兄弟撥算盤,財務賬實際上同時也是行動賬。我爸心裏感到一陣陣發悶。他從“青蓮閣”走出後還不想回江西路沙市口的棧房,拐了個彎徑直向天蟾舞台走去。一個不知從哪裏來的草台班子在演出淮劇《漢宮怨》,我爸前幾天就看見幾人高的大廣告了,隻是因為忙而沒心思坐進去。今晚他下決心破費。

那如泣如訴的《漢宮怨》讓我爸聽得如癡如醉。唱腔念白都帶他的鄉味鄉情,令他幾次酸了鼻子熱了眼眶。我爸不無感慨地暗忖,自己骨子裏依然還是淮北地方的宣家村人哪!

散了場出了戲院大門聞到了一陣陣烤餅香蔥花香奶油香,我爸發現一肚子的晚飯早化為剛才三個多鍾頭的唏噓感歎了。放眼望去,整條雲南路上往北通向大馬路往南插向五馬路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吃食攤,煤油燈電石燈霓虹燈加上柴火煤火熊熊地紅彤彤地比白天還熱鬧。饑腸轆轆的我爸頓時更形象真切地體會到了“夜上海”的好處妙處,也明白了大上海畢竟不同於小蘇州更不同於宣家村——在蘇州閶門外即便是石路口,天一黑店就上門板除非是賊才樂意當夜遊神,而安徽老家則是雞歸窩鳥回巢人吃了晚飯就上床的。

品出了城鄉差別之根本點的我爸,精神抖擻地決定也吃一頓宵夜。他逆著自己住宿地的方向往南走去。若是往北走,他必得經過那四馬路,他嫌煩。四馬路上“野雞”成堆,全市聞名的婊子窩“會樂裏”就在天蟾舞台斜對麵,我爸不想讓那些不幹不淨的娘兒們拉拉扯扯地弄髒了他大姐夫給他的薄花呢西裝。他向五馬路走去。他記得那邊有幾家清真館子,專供麵食,對自己胃口。老家的兩畝地隻長麥子和玉米,我爸到老也覺得大米飯沒饃饃麵條香。

他要了一大碗蔥油拌麵,美美地劃拉下肚,感覺到自己也是會過夜生活的上海人了。

他從五馬路往東走向宿地時,已近子夜。農村出身的人方向感特別強,這片地方他已很熟了。他知道怎麼穿小街走弄堂可以就近些。他跨著大步,皮鞋後跟的釘子敲得台階路喀喀直響。

雖然是鬧市中心,但小街小巷還是夜深人靜了。我爸穿過了四馬路橫過了三馬路眼看快到二馬路沙市口了,忽然聽到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緊接著是一聲被捂住了嘴巴從齒縫裏硬擠出來的驚叫聲,是個女人的聲音。這明擺著是有哪個女人半夜三更裏遇著歹徒了。我爸刹住了腳步。他定睛往那傳出聲音的弄堂口看去,看見有兩個人捏著什麼亮閃閃的東西一左一右正逼住了一個身子很高但細溜溜一副弱不禁風相的年輕小夥子。那小夥子在忙著往口袋裏掏,往手上擼,掏出來擼下來的東西一件件地往那兩個入手裏遞。弄堂深處,卻又傳來一聲壓抑但淒慘的呼叫,還是那女人的。我爸往前邁了幾步。這就是我爸身為淮北漢子不領上海市麵的具體表現了。久在上海城混世界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決不會邁出這幾步。避開都來不及,還往上湊哪?上海灘上紅幫青幫綠幫的每天都有殺人越貨綁票,這幾年裏更是中統軍統汪偽老蔣再加共產黨地搞不清楚,租界外麵是日本人租界裏麵是英美法國人,中國人在自己的上海地麵上早就成了末等人,何苦來去招惹是非多管閑事?所以那一條弄堂裏裏外外雖然都可以聽到一聲又一聲的呼救聲,卻居然沒有一個窗亮起燈光沒有一個人出來相幫,更不要指望橫空出世來個救苦救難的菩薩或者英雄了。

也是天數,我爸恰於此時走到了這條弄堂口。我爸而且又雖然會過“夜生活”卻尚未修煉成真正的上海人。我爸還遺傳了我奶奶的強健筋骨鷹鉤鼻子倔強性格再加上剛剛很飽地吃下了一碗蔥油拌麵。他居然朝那兩個歹徒一個受害者很響亮地吼了一句:

“幹什麼你們?”

我爸是男中音。寬闊的胸膛共鳴音很足。一身西裝配了他那魁梧的身材氣派不是一點點。他操的是一口皖北話——他到老也沒改過這口音,對蘇南方言的掌握始終停留在能聽不能說的水平。皖北話在上海人聽來便是北方官腔了。很少有上海人能分辨出皖、魯、豫、冀甚至秦晉之間的語言差異來。我爸這一聲吼顯然使兩個歹徒產生了誤解,他們一定是誤將我爸當成是某一路裏的兵或官了,而且在昏暗的路燈下我爸的總體形象又實在很具有威懾力。上海灘上的流氓亦具有欺軟怕硬的鮮明特征,那兩個歹徒隻猶豫了兩秒鍾便衝弄內喊了一聲不知什麼暗號,扔下他們的戰利品——那個瘦高個小夥子——刹那間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我爸沒料到勝利得來如此容易,義膽俠腸倍增。他一個箭步衝到還在發愣的小夥子麵前,那意思是要幫著小夥子到弄內一起去對付殘留的歹徒,解救那另一個顯然是他的女伴的受害人。豈料那小夥子竟像觸電一般跳到了另一邊,不帶任何猶豫拔腿就跑,一閃就沒了人影,比那兩個歹徒速度還快。我爸好不氣恨,衝他逃走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轉身便更加果斷地衝進了弄堂。

那弄堂很窄。我爸衝進去在明處,裏麵那個已經得到報警的家夥在暗處。我爸被那家夥一個掃蹚腿便掃到了地下。他剛爬起來還沒站穩,臉上又重重地挨了一拳,差點跌進弄堂進口處的垃圾桶裏。我爸空有一個大身架,從未練過武術或者氣功。他是生意人,開廠的不是開槍的。他不經打。他暈頭轉向地把身子靠到了垃圾桶旁的很髒的水泥牆上,於是就在很窄的弄堂口為那很有幾下功夫的歹徒讓了一條路。那歹徒雖在拳腳上得了便宜但還是不敢戀戰,見有了路又何必不快快脫身,一晃身子便逸走。隻留下我爸倚在牆上很狼狽地抹自己的鼻血。

弄內蜷成一團剛被撕破了衣衫總算還沒遭害的,便是我媽。

我媽那年剛滿十九歲。

十三 我大姐,我二姨

我爸我二姨托一個便人把我大姐從鄉下捎出來,這個人其實是我爸為即將重建振華廠而準備著的一個雇工。要論起輩分來,他還是我爸的堂叔,我應該喊他叔公的。我叔公是個半聾啞人,沒人肯嫁他,所以他們那一房裏到了他就斷了弦。他雖然聽不明白說不明白,但特別地心靈手巧,擅長木工。任何木器隻要讓他看過實樣,他就能絲毫不差地仿造出來,甚至做得更精巧更實用些。他有一年受縣裏一個財主雇用,隨了那財主到蘇南一帶來過,曾在我二姨的文家大院偏屋住過幾天。本來我二姨嫌他鄉巴佬髒而木呆隻答應讓他宿一夜,沒想到一夜間他把偏屋裏扔著的破木盆散架腳桶連帶一個像搖舢板一樣的小床統統修好箍好了。我二姨馬上變了臉,很熱情地留住了他,結果我叔公把文家大院的所有木器家什全收拾了一遍,而且還連帶著把振華廠不動了的十幾輛舊紡線車也弄得轉動了起來。我叔公回家鄉後我二姨常惦念他,惦念的時候總是什麼東西壞了。我爸雖不那麼太實用主義,但心中也存留下了這麼一個能工巧匠,到後來打算在廢墟堆上重砌振華之爐灶時,也便很自然地想到這個自家人。也巧,我叔公來了信,說是在宣家村裏實在難捱,問能不能找點活幹,兩頭也便就一拍即合。我叔公靠自學識不少字,那信是他自己寫的,我爸也便直接回了一封信給他,讓他在出來時把我大姐也一起帶出來。我爸信上說,請叔叔轉告,家鄉既然艱難,那閨女一口飯就讓我來喂吧,我就不另寫信了。我爸為什麼“不另寫信”,隻有我爺爺、我大娘心裏明白,在宣家村裏則自然又引發了父老鄉親們對我爸的很強烈的譴責。

“剛養大了,可以幫著挑點野菜割把草了,就給要走了,桃子真命苦!”有人說。

“明擺著是去當丫頭使喚呢!”有人說。

“可憐!”大家一致公認。

當我爺爺我大娘麵卻安慰道:

“閨女總算熬出頭了,去做城裏人大小姐了!”

“好歹總是投奔自己親爹,虧不了她!”

“放心吧!”眾人都這麼個口徑。

並非口是心非,實在倒是看著我爺爺和我大娘都失魂落魄生離死別似的,不忍心。

我大姐抵達蘇州時我爸還沒從上海回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我二姨倒也知禮,吩咐沈媽——那位文家多年的老媽子,後來也幾乎成了我二姨家裏人了——為我叔公和我大姐添兩雙筷子。沈媽心腸好,盛了兩碗白米飯都是壓緊了的,冒了尖看上去像兩隻大饅頭。我二姨見了便有點心疼,狠狠地白了沈媽一眼。

我大姐果真狼吞虎咽,吃得直打噎。她不夾菜,也不喝湯,隻顧往嘴裏扒飯。我二姨軟聲軟氣地開了口:

“何必這樣急哭相呢!自己家裏,天天有得吃的,又不是討飯吃救濟施舍粥囉……”

我那剛離了安徽老家的大姐根本不懂這種綿裏藏針的吳儂軟語,但從我二姨那又撇嘴又扭脖子的形體動作中似乎也悟到了什麼。小小姑娘用她那黑漆漆的瞳仁對準了我二姨很執著地看了幾秒鍾,竟看得我二姨很快就煞住了話頭。我二姨後來對我爸說:“大女一雙眼睛實在像儂,伊看我時,我總會覺得是儂在看著我呢!”

我二姨住了嘴,我大姐卻也放下了筷子。沈媽在一旁連忙說:“吃呀吃呀,鍋裏還有呢!”我大姐還是端坐不動。我二姨發了怒:“唷唷唷,一身爛汙泥還嘸沒汰清爽呢,就摜大小姐派頭了?我不過講了句吧,就發小姐脾氣了?”後來看起來,我二姨這通火發得真是蠢到家了。我大姐剛從北邊來,分都分不清“儂、伊、泥”,哪裏會因了我二姨幾句話而發什麼脾氣?我大姐畢竟才八九歲,她敢嗎?說到底,是我二姨自己過於抬高了我大姐。身為宣家二房小妾,我二姨內心隱藏著深深的自卑。她嘴硬骨頭酥,心裏很明了我大娘一日不死她二姨就一日升不到正宮娘娘的級別。她那蠢,還蠢在自己破了口開了稱我大姐為“大小姐”的先例,於是從那頓飯起我大姐就確立了“大小姐”的身份,我二姨的三個千金依次被降等呼為二、三、四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