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在永安弄幾十年,眾人並不感覺到她的重要性。一經被捕,永安弄的居民卻發現少了阿花馬桶沒人倒,衣服沒人洗,日腳有點難過了。
永安弄還有兩個人,生活中本來就少不了阿花,如今則是大樹傾倒,沒有依靠的了。
第一個自然是大塊頭。
大塊頭比阿花足足大二十歲。他有先天性疝氣,卵泡有一隻小鋼精鍋那麼大,因此終年隻能穿鄉下老頭子穿的那種大褲襠中式褲,褲腰做到四尺半,從後腰包到肚臍眼時交叉疊起來,以遮擋那畸形的下體。他年過三十都沒結婚。三十五歲那年,又突然長胖了七八十磅,成了一個幾乎長寬相等的“大塊頭”。他在浴室裏給人擦背,在剃頭店裏掃地汰頭,又做過跑堂、小販、茶房,幹的都是並不太重的活。他靠自學初識文字,能自己寫信,會拉二胡,會吹笛,而最大的本事是能整本整本地背出許許多多連台本戲裏的台詞和唱詞,哼起戲文來不管是京戲、申曲、寧波灘簧、紹興戲,都是有板有眼的,一個人能唱生、旦、淨、末、醜,一台戲從頭到底唱下來。他與阿花的初次相遇,要是寫成戲文倒也是蠻動人的: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個陰雨霏霏的夜晚。半夜三更了,大塊頭才從他當差作茶房的戲樓子裏出來,準備回旅館統鋪上去睡覺。路過一條弄堂,發現垃圾筒的邊上蹲著一個黑影子,而且那圓腦袋後赫然是垂著一根大辮子的。一個女的!大塊頭湊過去看個究竟。果真是一個姑娘,像條狗似的蹲著,居然還睡熟了,臉麵深深地埋在她自己的兩個膝蓋之間。蓬亂的辮子,破爛的衣褲,光著的雙腳,黑烏烏中還可以看出幾道傷痕的頸脖,讓大塊頭看了直心酸。“一定又是個受不了虐待的小丫頭!”大塊頭想著,準備走開,但沒走幾步,又停住了。從那圓滾滾的肩頭看,這姑娘恐怕已成年了。這樣露宿街頭,保不住要受壞人欺侮呢!大塊頭又想。他躡手躡腳走近,輕輕地呼喚起來:
“噯,噯,你醒醒!醒醒!”
那姑娘紋絲不動。大塊頭伸手一拉,姑娘竟頹然倒下了。仔細一看,雖然還有氣,卻是已經昏死了過去。額頭燒得如火爐般燙手。不摸那額頭也罷,一摸,更引起了大塊頭的滿腔憐憫:原來這姑娘滿臉都是傷痕,橫一道豎一道的,太陽穴上還裂開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疤結得邦硬。“什麼人下這樣的毒手?”大塊頭憤恨地想,二話不說,把那姑娘背在背上,送到了仁濟醫院。
大塊頭把那姑娘送進了醫院,做好了傾家蕩產付醫藥費的準備,然而後來實際上卻沒有花幾個大錢。那姑娘體格強壯,昏過去主要是饑餓及傷口發炎造成的高燒,隻吃了幾片阿斯匹林就壓下去了。大塊頭第二天從醫院把她領出來,她一口氣就吃了四大碗陽春麵。知道是大塊頭在垃圾桶旁救了她,她就把自己的來龍去脈統統說了。
她叫阿花,今年十六歲,浙江百官人。一位同鄉到鄉下招工,她就出來了。結果卻被送進了霞飛路東頭一個下三爛堂子裏。堂子裏的老鴇逼著她接客,她就伸開十隻指頭朝自己的麵孔抓去,橫七豎八血淋嗒滴地成了個大花臉,把嫖客嚇退了。老鴇、烏龜大怒,雞毛撣子拖畚柄一起上,頭頸裏額角頭上的傷就是這麼來的。打完了又捆起來關進一隻小閣樓,夜裏她硬是用牙齒咬斷了繩子,用手指甲挖鬆了牆板,沿著水落管子爬下了三層閣。她在南市一帶兜了三天,晝伏夜行,但就是尋不到往火車站去的方向。她三天中沒吃過一頓飯,本來是想夜裏在垃圾箱旁閉閉眼打個瞌的,啥人曉得一困就困過去,啥事也不曉得了!
“大阿哥,”阿花說,“儂索性好事做到底,借我一點錢買張回百官的票,好伐?”
大塊頭苦笑了:“你這小妹妹真是自說自話!像你這樣的,一定是老家長輩已經領了一筆鈔票的,講講是包工鈿,實際上是賣身鈿,就算跑回去,也要被人家追回來的。”
“那,那,那我怎麼辦?”阿花左右張望著來來去去的行人,兩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堂子裏我死也不去!我就是跳黃浦江也不去!”
大塊頭想了想,問阿花:
“你吃得苦嗎?齷裏齷齪的生活肯做伐……”
“吃得起吃得起,肯做肯做,”阿花一下子撲過去,緊緊地靠在大塊頭身旁,“大阿哥你救救我,隨便什麼生活都肯做,隻要我不去堂子……”
大塊頭先領阿花到一個剃頭攤上剪了辮子,讓那濃密的黑發披下來遮擋點臉麵,然後將阿花帶到了永安弄。永安弄一個專門為人家倒馬桶幹雜務的孤老太婆剛剛被汽車軋死,阿花接替了她。孤老太原先住在三號天井靠門口搭出來的一間小披屋裏,是不要房鈿的,但要免費包洗三號二樓二房東的馬桶和全家大小的衣褲,阿花盡數繼承。大塊頭領了她一家一家地認馬桶的主人,還說阿花是自己鄉下的一個表妹。永安弄的人家曉得他的人品,如今來了個小大姐,手大腳大,一看就是個有力氣肯做事的人,大戶小戶人家都高興。阿花算是在上海灘上落了腳了。
大塊頭第二天帶來了一瓶“麵友”牌雪花膏,送給阿花,告訴她:
“天天擦一點。我聽一個太太說,這種雪花膏會幫人生新肉,不會落疤。你這幾天不要吃生醬油,吃了生醬油疤痕會變黑的。不要去剝麵孔上的硬蓋,再癢也勿要剝。倒好了馬桶要把自己的手汰清爽,”他壓低了聲音,“不要看有種太太幹幹淨淨,其實儂勿曉得,說不定有楊梅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