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苦心孤詣、含辛茹苦、幾十年如一日的“陰謀”活動,天知、地知、隻有她倆自己知。目的何在,則又在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之中。陸寶寶心中自有城府,內中有一幅比較清晰的藍圖。這藍圖鋪設在那一疊子存折和一大串金銀珠寶之上,圖內的主人公則是她自己和洪劍春兩個。阿花頭腦雖然混沌些,但有一點她是再清楚不過的:陸寶寶存下這筆錢財,與其說是為了她自己,還不如說是為了洪先生。兩個女人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為著同一個核心人物而苦苦地守著這一個天大的秘密。一直到了公元一九八七年,一個頭發花白眼泡浮腫,心力一天天交瘁,另一個虛胖臃腫,步履已一日一日艱難,而核心人物洪劍春先生對此卻一無所知。非但不知,而且陸寶寶的形象在他心頭亦日趨一日地淡化。陸寶寶的愛情於他得來太容易,好似傳說中的田螺精,突然來到了永安弄三號三樓後廂房;然而,陸寶寶的愛情去得也太突然。她猝然間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使他如遭猛擊幾乎送命。他好比做了一場美夢,醒來後發現依然是孤燈獨影,形影相吊,一番悵然後也便不得不安於現狀。好在這個素有“棋癡”之稱的洪劍春,由於有著異於常人的癖好,有著久已隱埋於心頭的宏大誌向,有著那隻足以載著他橫渡感情苦海的楠木棋盤,因此是不會因兒女之情而溺死其中的。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中期,中國對棋類的研究相當重視,國家體委將象棋納入正式體育比賽項目,幾乎年年都有省級、國家級大賽,每季度都有市級、地區級小賽,上海市還專門組織了好幾屆青少年象棋輔導班,因此洪劍春或參賽,或教練,或撰文評議賽時出現的棋局以應各種棋藝雜誌的約稿,再加上一個接一個的運動,實在也是忙得很,緊張得很,無暇顧及對月傷心、見花垂淚的纏綿之情,沒那麼多神思再去緬懷那斷情絕義、甩手而去的故人。日複一日,年齡漸大,非但對女性再也提不起興致來,便是心頭那位陸寶寶的形象,也已不在世間,不在眼前,隻在胸內三尺厚冰之下,心頭九重雲霧之上,而且像藏久了的綾羅綢緞般一點一點地褪了色。有一年,那個已經退休了的小報記者張德祿特意找上門來,說是要為他介紹個“決不比‘貓兒眼’差”的人,但洪劍春卻一口回絕了。張德祿不禁有點憤憤然,仗著與洪劍春曾有幾十年的熟識曆史,便嘲諷起來:
“老兄你還在為陸寶寶守節呀!”
“哪裏哪裏!”洪劍春一點也不動氣地回答,“老朋友麵前不說假話,我現在是既不想她,也不恨她,真的有點把她忘了,我怎麼還能為著她呀!”
“洪兄,”張德祿真心實意地勸他,“常言道少年夫妻老來伴,你一個人這樣過實在太冷清了,總要有個人為你燒燒洗洗,夜裏好暖暖腳呀……”
“啊,我有阿花,有阿花,”洪劍春趕緊說,“我一切生活起居全有她照料,你看你看,”他撩起被子請張德祿觀察,“天一冷她就每天為我衝好湯婆子,什麼她都想得到!”
“哺!”當年專為阿花寫過文稿拍過照片的小報記者打趣洪劍春,“你討了阿花算了!”
洪劍春哈哈一笑,置之不理。張德祿當然也是說過拉倒,絕無保媒撮合之意。可憐阿花,一生唯一一次作為洪劍春妻子候選人被人提及,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中。
“文革”期間,洪劍春的後廂房曾被抄過幾次。幸而在抄家之前,他那已經書寫了十來年的《中華棋譜大全》手稿以及那個書畫社的白老板給的那幾大本線裝書,統統包在髒被單髒短褲裏裝進腳盆,由阿花運進小披間,塞進了一大堆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柴爿之中,在最後把這一箱無異於洪劍春之三魂六魄的東西埋進柴爿堆時,洪劍春不禁還有點忐忑不安:
“當心不要讓人偷走。”洪劍春望著那扇沒有搭攀的鬆木門。
“嘻,啥人高興來偷你這種東西?”阿花笑了,又加一句,“也嘸沒人會來偷我倒馬桶的阿花!”
她差一點要告訴他:休說你這一堆黃巴巴的書和皺皮打褶的紙片,便是陸寶寶的金銀財寶銀行存折,也統統藏在這不鎖門的小披間裏呢!
至一九八六年秋,洪劍春編纂的《中華棋譜大全》終於正式出版。此書羅列了千餘種殘局及排局,分門別類,條分縷析,幾幾乎集棋譜之大成。書內還以相當的篇幅介紹了中國象棋的曆史淵源,描繪了曆代著名棋手的棋藝特色、所屬流派以及他們的傳聞、軼事,敘述了近百年來以中日兩國棋手為主的幾場鏖戰,寫得有聲有色,極有文采,簡直就像當年十分流行的傳奇小說、紀實小說之類,引得好幾個專寫電影、電視文學劇本的作家都來找洪劍春,建議將這方麵內容改編了後,搬到熒屏銀幕上去。
洪劍春於是成名。大報小報、日報晚報都來登載他的生平、簡曆、寫作過程、寫作體會、坎坷經曆、堅強意誌,一位誌在寫出一百個傳奇式人物的小說家還專程來取他的素材。他就是張德祿的兒子,近幾年忽已成為華東一帶小有名氣的中青年作家了。前麵講過,洪劍春係國民黨黨員,但八十年代初一個棋界的朋友帶他去陝西路上的一個地方辦了個手續,之後他就算做“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的成員了,立時三刻成為統戰對象。次年春,他被吸收加入區政協,到《大全》一出,他即成為“民革”市委委員,據說還大有晉升為中央委員的希望。洪劍春從此常到各類機構去開會,有時還有小汽車到永安弄弄口來接,成為永安弄內地位最高而且擁有上萬元稿酬的闊人。
一九八七年晚春季節,洪劍春雙喜臨門,一是《大全》在全國性書展上獲獎,香港和日本兩地都有書商來信邀請他前去講學。二是經人撮合,他決定跟金夢旦結婚,婚期定在“五·一”國際勞動節。雖說洪劍春已年逾古稀,金夢旦亦已過花甲之年,但現在時興“晚來紅”,上海專門設有“老年婚姻介紹所”,六七十歲的老人結為終身伴侶的並不新鮮。金夢旦在“文革”期間就與洪劍春過從甚密,“文革”結束她立即辦了退休手續,一有空暇就幫洪劍春抄抄寫寫,那一排排方方正正筆劃清清楚楚的仿宋小字,不但使得洪劍春的《大全》手稿看上去就像小楷字帖一樣漂亮,而且大大加快他的寫作速度。非但如此,金夢旦畢竟教過多年語文,雖不懂棋藝,卻懂文法,因此凡洪劍春所寫草稿中的語病錯字,金夢旦都能一一改正,有時則在與洪劍春討論過後,作些文字上的潤飾,所以洪劍春的《大全》內,倒也是有著金夢旦的一份心血。洪劍春心內自然感激不盡,連目不識丁的阿花也常要念叨幾句“多虧了金老師”。她常常以十分虔誠而崇拜的態度伏於書案的一側,看著一個一個清清爽爽秀麗工整的小字從金夢旦的筆下湧出,搖頭感慨:“真好看!真了不起!”有時一看就會看個把鍾頭,雖不識,卻欣賞,把這作為一種享受。阿花不知道金夢旦是在謄抄稿子,她隻以為金夢旦在幫著洪先生寫,而且寫得還比洪先生那幾個大字好看,所以對金夢旦的尊敬乃至於崇拜與日俱增。隻是阿花從來未曾想到金夢旦和洪劍春竟會成婚。洪劍春年富力強時都回絕了一個個介紹人,哪裏會到精疲力衰時再討新娘子?此其一。洪劍春幾十年獨身,在阿花想來是因為他心內還想著陸寶寶,正如阿花所深知的陸寶寶至今還隻念著洪先生一個人一樣,難道到老來還會變心?此其二。第三點原因是阿花不通時事,偶爾在人家家裏看一會兒電視也隻對廣告和動畫片感興趣,因此不知世道已變,古稀花甲結伴順理成章。正因為如此,所以後來那金夢旦的兒子金明為促成母親的婚事前來動員阿花充當保媒人時,那阿花便怎麼也不能相信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