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篇的作者，自王逸以來，一直認為是屈原。自清人胡濬源《楚辭新注求確》懷疑《遠遊》為“漢人所作”以後，遂使楚辭學界對其真偽爭訟不已。否定論者主要認為《遠遊》中的“神仙思想”“出世思想”與屈原的思想不符。郭沫若甚至推測認為《遠遊》可能是西漢司馬相如《大人賦》的初稿。但陳子展、薑亮夫、湯炳正、薑書閣、薑昆武、郝誌達等許多學者則力辯《遠遊》為屈原所作。遊國恩早年認為《遠遊》非屈原所作，但後來改變了看法，仍肯定《遠遊》是屈原的作品。我個人讚成將《遠遊》的著作權歸還屈原。《遠遊》中寫到“羽化登仙”“吸露餐霞”，這不是詩人宣揚神仙思想，也不是詩人信仰神仙思想，而是詩人憂思憤懣之際暫時排遣苦悶、寄托精神的手段，是詩人對黑暗現實的憤激之辭。《遠遊》開篇的兩句：“悲時俗之迫阨兮，願輕舉而遠遊”，明白指出“遠遊”是出於“時俗迫阨”的緣故，是抒發胸中的憤懣，表明對故國眷戀的情緒。因此，詩人遠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忽臨睨夫舊鄉”時，“仆夫懷餘心悲兮，邊馬顧而不行”。但現實太黑暗了，因而隻能“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詩人企圖在虛無縹緲的神仙境界中尋找“寄托”、擺脫痛苦。這隻是詩人一時的“精神寄托”，而決不是詩人終身的“人生歸宿”。正因為如此，所以汨羅的自沉，就成了不可避免的曆史悲劇！
悲時俗之迫阨兮①，願輕舉而遠遊②。質菲薄而無因兮③，焉托乘而上浮？遭沉濁而汙穢兮，獨鬱結其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④，魂煢煢而至曙⑤。惟天地之無窮兮⑥，哀人生之長勤⑦。往者餘弗及兮⑧，來者吾不聞。步徙倚而遙思兮⑨，怊惝怳而乖懷⑩。意荒忽而流蕩兮⑾，心愁淒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⑿，形枯槁而獨留⒀。內惟省以端操兮⒁，求正氣之所由⒂。
注釋
①阨：通“隘”，阻塞、困厄。
②輕舉：輕身高舉，即飛升。遠遊：到遠方周遊。戰國時神仙方術思想盛行。這種思想認為升天就能成仙。因此，神仙的目的是飛升。而為了飛升，必須想辦法輕身，於是采取服藥、避穀（不食穀物）、食氣、導引等修煉辦法來減輕體重，以便於輕身高舉。仙人飛升後最主要的活動是周遊流覽。遊是愈遠愈妙，故屈原這首遊仙詩以“遠遊”名篇。
③質菲薄：質性微薄，猶先天素質不高，指缺乏成仙的先天條件。因：因緣。
④耿耿：心煩不安的樣子。
⑤煢煢（qióng）：孤獨無依。
⑥惟：思。窮：盡。
⑦長勤：長久勤苦，猶言多艱。
⑧及：趕上，追上。
⑨步：行走。徙倚：徘徊。
⑩怊惝怳（chāochǎnghuǎng）：惆悵失意的樣子。乖：違背。懷：心情。
⑾荒忽：同“恍惚”，神思不定。流蕩：無所依托。
⑿神：精神。倏忽：極快地，忽然。
⒀枯槁（gǎo）：幹枯，幹萎。這句是說形體幹枯得隻剩下皮。
⒁內：內心。惟：想。省（xǐng）：察看，檢查。端操：端正操守。
⒂正氣：剛正之氣。所由：所從出；來自何處。
按：以上為首段，因時俗迫阨，故遠遊以尋求正氣之所在。
譯文
悲傷時俗使人困厄，我願飛升去作遠遊。我資質鄙陋，與仙無緣，怎麼能乘氣上天浮遊？遭遇濁世被汙受讒，獨自鬱悶與誰交談？夜裏眼睜睜不能入睡，靈魂孤零零直到天亮。想到天地的無窮無盡，哀歎人生的勞碌終身。已往的人我趕不上，將來的人我不得而聞。我徘徊不定想得很遠，惆悵失意而違背了初衷。意緒恍惚而無所依憑，內心的悲愁日益加深。我的靈魂忽然離去不複返，形體枯槁卻獨自保留。我內省以端正操守，探求那正氣的來由。
漠虛靜以恬愉兮①，澹無為而自得②。聞赤鬆之清塵兮③，願承風乎遺則④。貴真人之休德兮⑤，美往世之登仙⑥。與化去而不見兮⑦，名聲著而日延。奇傅說之托辰星兮⑧，羨韓眾之得一⑨。形穆穆以浸遠兮⑩，離人群而遁逸⑾。因氣變而遂曾舉兮⑿，忽神奔而鬼怪。時仿佛以遙見兮，精皎皎以往來⒀。絕氛埃而淑尤兮⒁，終不反其故都⒂。免眾患而不懼兮，世莫知其所如⒃。恐天時之代序兮⒄，耀靈曄而西征⒅。微霜降而下淪兮⒆，悼芳草之先零⒇。聊仿佯而逍遙兮[21]，永曆年而無成[22]。誰可與玩斯遺芳兮[23]，晨向風而舒情？高陽邈以遠兮[24]，餘將焉所程[25]？
注釋
①漠：漠然，冷淡。虛：空虛。靜：安靜。恬愉：安逸、快樂。
②澹（dàn）：通“淡”，淡泊。無為：道家的哲學思想，指順應自然的變化，不求有所作為。
③赤鬆：即赤鬆子，傳說中的仙人。《列仙傳》卷上：“赤鬆子者，神農時雨師也，服水玉以教神農，能入火自燒。往往至昆侖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隨風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韓詩外傳》卷五、《新序·雜問》，都記子夏對哀公說：“帝嚳學乎赤鬆子。”則赤鬆子複為帝嚳之師。清塵：又作“清虛”，即清靜虛無、恬愉自得的情狀，這是道家所追求的境界，也是輕舉遠遊所要求具備的心理狀態。
④承風：接受教化。
⑤貴：看重。真人：道家理想中的得道之人，即仙人。休：美。
⑥登仙：成仙。
⑦化去：道家認為修道者死後，留下形骸，魂魄散去變化成仙，即所謂屍解。
⑧傅說（yuè）：商王武丁的國相。托辰裏：洪興祖《楚辭補注》引陸德明《莊子音義》雲：“傅說死，其精神乘東維，托龍尾。今尾上有傅說星。其生無父母，登假三年而形遁。”
⑨韓眾：古代傳說中的一個仙人，即韓終。洪興祖《楚辭補注》引《列仙傳》：“齊人韓終為王采藥，王不肯服，終自服之，遂得仙也。”得一：道家術語，猶得道。《老子》第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
⑩穆穆：薑亮夫說：“穆穆，猶言默默，靜寂也。”（《重訂屈原賦校注》）浸：漸漸。
⑾遁逸：隱逸。
⑿因：憑借。氣變：人的精氣變化。曾舉：高舉。曾，通“增”。
⒀精：神靈。皎皎：明亮的樣子。
⒁絕：一本作“超”，二字義同。氛埃：塵氛，塵埃。淑尤：朱季海認為是滌除尤詬的意思。“淑”讀若“滌”，“尤”如“忍尤”“離尤”之“尤”（《楚辭解故》）。
⒂反：同“返”。
⒃如：往。
⒄代序：代謝。
⒅耀靈：太陽。曄（yè）：光閃閃的樣子。
⒆淪：沉。
⒇零：凋零。
[21]仿佯：彷徨。
[22]永：久。曆年：經年，多年。無成：無所成就。
[23]斯：這，此。遺芳：芳草。
[24]高陽：即顓頊（zhuānxū），傳說中楚王族的先祖，實際上是楚人崇拜的天帝，是太陽神。邈：遠。
[25]程：效法，取法。
按：以上為第二段，寫求仙遠遊的誌願和缺乏知己的悲哀。
譯文
虛無清靜，內心安逸，淡泊無為，怡然自得。聽說赤鬆子清靜虛無，我願繼承他遺留的法則。我崇尚真人的美德，我羨慕古人的成仙。願和他們仙化而不見，名聲顯赫千古流傳。我驚奇傅說死後化為辰星，我羨慕韓眾得道成為仙人。他們形體靜寂漸漸遠去，離開了人群逃避了凡塵。我憑借精氣變化高飛天上，快得像天神奔跑叫人鬼驚慌。這時仿佛遠遠地看見，神靈光閃閃正來來往往。超越塵世，滌除尤詬，始終不返回我們的故鄉。避開了群小，我無所畏懼，世人不知道我往哪一方。我怕時序交替變化，燦爛的太陽向西行。細霜下降而沉淪，悲傷芳草最先凋零。我姑且徘徊，聊以散心，年紀已老，事業卻無成。誰可和我同賞這芳草，清晨迎風暢敘衷情？古帝高陽離我們太遠，我將怎樣去效法古人？
重曰①：春秋忽其不淹兮②，奚久留此故居？軒轅不可攀援兮③，吾將從王喬而娛戲④。F六氣而飲沆瀣兮⑤，漱正陽而含朝霞⑥。保神明之清澄兮⑦，精氣入而粗穢除⑧。順凱風以從遊兮⑨，至南巢而壹息⑩。見王子而宿之兮⑾，審壹氣之和德⑿。曰⒀：道可受兮⒁，不可傳⒂。其小無內兮⒃，其大無垠⒄。無滑而魂兮⒅，彼將自然⒆。壹氣孔神兮⒇，於中夜存[21]。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庶類以成兮[22]，此德之門[23]。
注釋
①重曰：再次地說。
②忽：速。淹：長期逗留。
③軒轅：黃帝名。
④王喬：即王子喬，傳說中的古仙人。《列仙傳》卷上：“王子喬者，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遊伊洛間，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餘年後，求之於山上，見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於緱氏山頭。’至時，果乘白鶴駐山頭。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數日而去。”
⑤l：同“餐”，吞食。六氣：王逸《楚辭章句》引《陵陽子明經》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秋食淪陰。淪陰者，日沒以後赤黃氣也。冬飲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氣也。夏食正陽。正陽者，南方日中氣也。並天地玄黃之氣，是為六氣也。”六氣即天地四時之氣。沆瀣（hàngxiè）：北方夜半之氣，即露水，可稱水氣。
⑥漱：湯炳正認為係“欶（shuò）”的借字（《屈賦新探》）。《說文·欠部》：“欶，吮也。”《通俗文》：“含吸曰欶。”“漱”與上句和本句的“l”“飲”“食”等字同義。正陽：六氣之一，即日光，依神仙方術家的術語也可稱為光氣。朝霞：即早晨的雲霞，是水氣和光氣的混合物，也是六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