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秘籙真符出洞天,男兒獲此可登仙。
靈文初試欽神鬼,兵法新傳繼俠禪。
春日密韜文豹略,秋香公忿牝雞冤。
妖淫膽喪英雄手,隻恨衰椿不大年。
話說先生得病,十分沉重,張善相忙人後廳,和張太公說知先生病重。張太公慌了,親到書室來看,見先生睡在床上,不住聲叫疼叫痛。張太公問道:"老師染何病症,這般呻吟苦楚?"先生哼道:"學生蒙長者相延,感激不盡,多是福薄,不能消受。一時無故染此篤疾,竟莫測致病根由。天降災殃,諒來多死少生。若有疏虞,望乞收殮,若得骸骨歸鄉,感恩於九泉之下。"張太公勸道:"不妨,耐心調理,決然無事。"太公口雖勸慰,心下憂慌,當晚接連三四個醫人診脈,這個道是感冒風寒,那個道是虛火所激,又有的說是中毒,又有的說是犯邪。三四個醫生東猜西扯,沒做理會處。大家商議了多時,共撮一劑表寒散大解毒驅邪的藥。太公親自煎與先生吃下去,隻指望病好,豈知反添脹痛,摣床拍席,幾次發昏,攪得張太公一家不安。使人去占卜祈簽,說道犯了甚麼二司大王、三郎五道,又有陰魂作祟。太公登時安排祭禮,邀請道士攘星發檄。
纏了一夜,先生病體愈重,不曾減得分毫。有詩為證:醫卜由來出聖書,個中精奧少人知。
祈攘藥餌皆無益,說破真方病即除。
卻說杜伏威和薛舉一床睡著,兩個暗暗地冷笑。直到天明,薛舉醒來,對杜伏威道:"那鳥娘養的,不知夜來心事何如?"杜伏威應道:"這會兒正當緊要處,鐵漢子也要化做汁哩!須待臨期,方可解救。"兩個在床裏說笑,不提防隔牆有耳。張家一個丫環,名喚嫩紅,托茶出廳上與太公吃,打從杜伏威窗外經過,聽見他兩個在床上這般說笑,卻思量道:"若如此說,這兩個小官必然知先生病的來曆。"遞茶與太公吃畢,嫩紅對太公說:"我適才托茶打從杜、薛二小官商前過,聽得薛小官口裏這般問,杜小官這般回答。若要先生病症好,除非問他兩個,便知端的。"太公驚道:"原來如此。小小年紀,隻恐是說耍,你去叫他兩個出來,待我問他。"嫩紅走近房前叫:"兩位小官,太公相喚問一句話。"兩個應道:"來也,來也。"即爬起穿衣。薛舉道:"叫我二人說甚麼?莫不是走了馬腳?"杜伏威道:"不妨,有誰人知道?若問時,隻推不知便了。"同出廳來,對太公唱喏。太公笑道:"先生這樣病重,你兩個可也睡得安穩?怎地救得他,方是師生之情。"薛舉道:"好笑!我年幼小,但曉得讀書,那裏會醫病?"杜伏威笑道:"太公真是年紀高大,有些顛倒。昨晚那幾個有名的醫士,卻也胡猜亂猜,醫不好病,反來問我小廝們怎生救得他,這喚做活搗鬼。"太公心裏暗想道:"若說破了,這兩個猢猻決然一口賴住,不如且哄他一哄。"當下笑道:"既是你們不能救先生,隻索罷了,為何反衝撞我老人家?快進裏麵吃早膳。"兩個板著臉走入去了。
不多時,太公著家憧單叫杜伏威出來。杜伏威問道:"太公又喚我何事?"太公道:"先生在房裏睡著叫苦,你進去問一問安,才成個學生的道理。"杜伏威道:"太公說得是。"即到先生臥房中去了。太公走入軒子內來,見薛舉靠著桌兒吃粥。太公埋怨道:"你這小廝忒也狠毒!自古道:天地君親師。先生如父母一般,怎地下得毒手,將他害卻性命?"薛舉睜眼道:"太公好沒來由!先生自染病,幹我鳥事?"太公道:"這小廝還要嘴硬!適才問杜伏威,他說都是你弄那法兒去害先生,又說還有甚法兒可解,他已一一招認,你還廝賴?"薛舉大怒道:"這小猢猻!你自怪先生責打,去城外尋甚麼鬼頭塞腸草做弄先生,反推在我身上。"太公道:"他說有藥可解,你快說出,不幹你事。"薛舉道:"甚麼藥解!將糞清汁吃下去,便好了。"太公也不說破,忙令家憧去買了糞清,燙熱了,與先生吃下去。頃刻間腹內骨碌骨碌的響了幾陣,要淨手。太公叫另拿個淨桶與先生,一連解了兩三次,疼止腫消,果然一時平複。睡一覺,吃些粥湯,便下得床來,坐在房裏將息。隻聽見門外人聲喧鬧,有人廝打。先生走出門看時,卻是薛舉和杜伏威揪發狠打。先生喝住了道:"我病體略得寬爽,你兩個又在這裏廝鬧惱我,成甚規矩!"薛舉、杜伏威見先生罵,俱各放手,氣忿忿兩下立著,俱不做聲。張太公拄著拐杖,跑出來道:"先生不要發惱,你的性命,全虧他兩個相救。"先生驚問其故,太公將鬼頭塞腸草、糞清解毒緣故說了:"兩個互相埋怨泄漏了機關,因此廝打。"先生怒道:"不爭這兩個小廝如此無禮反來捉弄師長!"太公道:"看老朽薄麵,不要計較他罷。"先生躊躇一會,歎口氣道:"令孫學問日長,須請經儒教授,以成大器。學生才疏學淺,恐誤令孫大事,即此告辭。況薛、杜二子,今雖粗鹵頑劣,察他氣宇不凡,他日必成偉器。學生明早拜別太公便行。"太公再三款留,先生堅執要去。太公無奈,次早贈送修儀禮物,待了酒席,告別而去。太公見先生已去,令家撞送薛、杜二生回莊。林澹然見了,問二子何故回來,家憧將弄先生的事端,告訴一遍,故此先生不樂,辭館而去。林澹然大怒道:"兩個畜生恁地不知抬舉,不用心攻書寫字,反去幹那蠱毒魘魅的事,甚為可惡!"拿竹片要打,苗知碩等勸住,罵了一番,打發家僮回城。至九月初旬,張太公另請一位西賓,又著家憧來莊裏見林澹然,接杜、薛二生讀書。林澹然喚兩個同到方丈中道:"目今難得張太公另請一位先生來,呼喚你二人赴館,你兩個收拾快去,若再如前做出事來,重責不恕!"杜伏威搖手道:"不去,不去。當今離亂之時,讀那兩行死書,濟得甚事!不如習學些武藝,圖一個高官顯職,有何不可?不去讀那死書了。"薛舉道:"我也不去,隻隨著老爺學武藝罷。"林澹然心裏暗想:"這二人分明是武將規模,何苦逼他讀書,且由他罷。"便道:"你兩個不去讀書,小小年紀,卻學甚武藝?不去也罷,但不許在外麵生事,早晚要擔柴汲水,勤謹做工。若有不到處,一體罪責休恨。"薛舉、杜伏威齊道:"情願跟隨做工,不去赴館了。"林澹然寫帖辭謝,發付家憧回城去了。
時序易遷,轉眼間又是隆冬天氣。時值十二月十九庚申日,正合通書臘底慶申,一切修造、遷葬、祭祀、求神、俱吉。張太公家裏新塑一尊值年太歲靈華帝君,延接一班平日誦經念佛的老道友到家念佛。先一日,著蒼頭具柬到莊裏接林澹然、杜悅等同臨佛會。林澹然甚喜,次早同杜悅、苗知碩、胡性定、沈性成入城裏來,留薛舉、杜伏威和道人、行童等看莊。薛舉和一班小廝們自去閑耍,道人、行童等無事,到日午吃些冷飯,閉上莊門,各自放倒頭尋睡去了。這杜夥成獨自一個在禪堂內弄棍舞槍。耍了一回,走入方丈裏開食廚,尋點心果子吃,不見一些。心裏想道:"昨日廚內有若幹果子食物,今日為何一空?畢竟是老爺藏過了。"徑奔到林澹然臥房裏來,隻見房門緊鎖,無匙可開。當下生個計較,撬開紅漆禪窗,從窗檻上爬進去,尋著食籮,取出幾個炊餅來吃,又藏些果於在袖裏。正要抽身跳出,忽見經桌上堆著幾部經卷,杜伏威逐本拿起來看過,翻到書底,尋出一卷書來,甚是齊整,比諸書不同:綠閃錦的書麵兒,白絨線裝釘,正麵簽頭上寫著"天樞秘籙"四個楷字。揭開看時,雪白綿紙上楷書大字,是林澹然親筆謄寫的目錄,上寫著"遣神召將卷之一"。杜伏威逐張揭開細看,卻是些法術符咒變化的神書。心下大喜,將書藏在柏中,複翻身爬出窗外,將窗扇依舊閉上,一溜風走到方丈裏坐定,悄悄開書,默誦那詞咒。
至晚不見林澹然回來,薛舉和道人、行重,俱己睡了。杜伏威雖然睡在床上,一心想著"天樞秘籙",眼也不合。想了一回,暗把讀過的詞咒,又背一背看,恰也一字不忘。心下算計道:"趁今夜老爺等不在莊,道人等又都熟睡,不如乘著星光月色,請一請神將,試看他來否?"忙起來披了衣服,悄悄走出房外,拽步入後邊花園裏,依書圖譜,按著罡步,撚著訣,口中念動真言神咒。可煞作怪,霎時間隻見狂風驟起,吹得毛發皆豎。風過處,忽然現出一尊神將,生得身長丈餘,頭大如輪,三眼突出,兩鬢蓬鬆,赤臉紅須,撩牙似鋸,頭戴束發紫金冠,身穿鎖子連環甲,腳登黑皮靴,手執镔鐵鐧。高聲問道:"吾師宣召,有何法旨?"杜伏威見了,唬得魂飛魄散,目瞪口呆,這花園裏一時無躲處,跌轉身,拚命奔入牆側東廁裏藏避。又聽見那神將大喝道:"既召吾神,為何不出來相見!果有甚的差使?"杜伏威寒籟籟地抖,不敢做聲。那神將見沒人回答,又喝道:"法師既無差使,召我何為?快快遣發我去也!"杜伏威心裏想道:"我隻讀得召將的神咒,不曾見甚遣將的法兒,怎麼打發得他去?隻躲在東廁裏不做聲便了。"那神將見無人答應,在花園內四圍尋覓,行至東廁邊,覺有生人氣,發怒提鐧打將進來。奈東廁是穢汙之處,要上天庭,不敢入去,隻將鐵鐧東敲西擊,呼呼喝喝,直到五更,四下裏雞鳴了,那神將隻得飄然而去。這杜伏威在茅廁上蹲了一夜,驚得骨軟身麻,不能動彈。捱到天曉,精神困倦,不覺就睡著在東廁板上。
卻說林澹然、杜悅等,在張太公家內做一晝夜道場,至天明吃了早飯,辭別太公回莊。薛舉同道人等都出莊來迎接,隻不見杜伏威。林澹然問:"杜伏威何處去了?"薛舉道:"昨晚和我上床同睡,天明起來,不見了他,不知那裏去了。"道人、行童一齊道:"果然昨晚閉門,一同歇息,今早不知去向。"林澹然笑道:"這小子又不知何處頑耍。"著道人、行童,莊前莊後、小房側屋處遍尋覓,並不見影。一個行童尋到後園內假山邊,花樹叢中,到處尋過,亦不見蹤跡。打從西首穿徑而過,隻聽得東廁裏鼾聲如虎。行童探頭張望,卻正是杜伏威睡在那裏,慌忙叫醒道:"小官人為何在這香筒裏打睡?住持老爺和你公公回來尋你哩,快去,快去!"杜伏威怒道:"我正睡得熟,你這狗才大膽,來攪醒我的睡頭。"行童道:"這是甚麼所在,還要貪睡?遍處尋你不見,卻反嗔罵人,且去見老爺,不要拖累我。"杜伏威道:"見老爺卻待怎的!"同行童進禪堂裏來。
林澹然問道:"俺不在莊,你夜間卻往何處頑耍?"行童掩著口笑道:"小官睡在後園東廁裏打鼾,適才還嗔我叫醒了,口裏兀自咕咕噥噥地罵。"杜悅惱道:"這野畜生奇怪得緊,真好不知香臭,為何在這茅廁裏睡?"林澹然道:"你因甚好床好席不睡,反去投坑廁當作安樂堂?"杜伏威瞪著眼不做聲。林澹然見他如此,思量了半晌,猛然省著:昨日臥房窗子不曾上得插箭,書籍不曾收拾得好,莫非竊見天書,在後園胡亂幹甚麼勾當出來?喝令杜伏威跪在佛廚前,急抽身到臥房,開了鎖進內,看窗子時,又是關的。但見桌子上書卷,已是翻得亂亂的。慌忙開書廚尋三冊天書,隻有中下兩冊,不見了"天樞秘籙",桌上細細檢尋,也不見有,諒來是杜伏威偷了。就問道人:"昨日夜間曾聽見甚的響動麼?"道人都道:"沒有甚的響動,但是睡夢中,聽得遠遠有呼喝之聲,不知何處?"林澹然道:"不必說了,是這小潑皮幹出事來也。"即喚杜伏威:"快拿天書還我!"杜伏威不敢隱匿,袖中取出來,雙手遞上。林澹然接了笑道:"你昨夜請何神道?可直說來免打。"杜伏威道:"昨日我看見這書上麵,第一卷就是召請天神天將。我日間暗暗將詞咒記了,乘老爺不在,黑夜園中試耍。才念得幾句咒語,不知怎的這般靈驗,一尊神道就來了,生得厲害怕人。我慌了,隻得躲避東廁裏,被那尊神道大呼大喝,東敲西擊,尋人廝打,直到天曉方去。因吃了驚,故此一時睡去,乞老爺饒恕則個。"林澹然道:"還是你造化!若不往茅廁裏躲避,這一鐵鐧打做肉泥。罷罷罷。也是前定之數,這本書就傳與你,朝夕用心攻習,不可漏泄天機,異日求取功名,皆在此書之上。"杜伏威接了天書,公孫二人拜謝。以後逐日杜伏威求澹然指點傳授,一步也不出門,晝夜習演天書、兵法變化之術。有餘工夫,在後園裏同薛舉習學十八般武藝,杜伏威使一杆長槍,薛舉使一枝方天畫戟。數年間,兩個武藝都已精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