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鼓勵我寫電影的是黃宗江,雖然我至今也沒寫成一個電影劇本,這份關心我不能忘。
1956年我的《在懸崖上》發表後,接到在電影學院要畢業還沒畢業的董克娜來電話,約我去談談。意思是要我把它改為電影劇本他們作為畢業論文來拍片,後來桑夫同誌又來約,說北影會拍得更好。但我對電影把握不大,興致不高。就找宗江商量。他那時結婚不久,住在西單大院胡同,我去時他正享受天倫之樂,就背著小女兒。拉著大女兒跟我談話。聽說丹娣如今也作了媽媽了。我不知二小姐長大後的性格如何,小時給我的印象是十分可愛卻頗欠文靜。在她爹背上、脖子上不斷地笑和叫,有時還加上跳!我們整個在她震耳的歡笑聲中費勁地談了一晚上。宗江聽她的叫聲像聽交響樂,精神更能集中,思維更加敏捷,聽完我訴說後極力鼓勵我寫,還在二小姐的伴奏下為我出點子,指出中那些細節閱讀起來雖有趣味,但無法用視覺藝術表現,並教給我如何改成可視形象。就這樣我也還下不了決心,過了好久都沒動手。
1957年4月30號這天大清早,接到黃宗江一通急電:“喂,小鄧,你上我這來一趟好嗎?”
“什麼事?”
“來了再說。”
“多咎去?”
“吃了點心就來,越早越好。”
我當時正長期的無條件的全身心的在第四建築公司深入生活,連住也住在南禮士路的公司裏。這時宗江住在雙柵欄,騎車到了西單,看看時間尚早,我先去同春園吃早點,然後又故意在報攤上磨蹭了一會才去雙柵欄的黃公館,我進屋時他正坐在床邊發愣,不光還沒洗臉,連襪子也還沒穿。我說:“看樣你才起來,那剛才的電話是……”他說是早上想起這事給我打了電話,打完電話他又回來躺下了。
他一邊忙活一邊神聊,話卻不談到正題上:“趙青從舞蹈學校畢業了,想替她找個師傅學點傳統舞蹈,你說找誰好?”我說:“當然是韓世昌。你看看他的《學舌》、《鬧學》、《遊園》,那身段,那台步,那……”他說:“我們也想到他了,可《滿城爭說十五貫》之後,昆曲的行情見長,韓先生正籌建北方昆曲劇院。怕是沒工夫教徒弟。我們想找小翠花,你以為如何?”我說:“那也好,《紅梅閣》的魂步是一絕呀。於先生最近倒是總閑著。”他說:“對,趙丹正在北京,今天他們就決定這件事。”我問:“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他喝了口牛奶說:“沒關係,找你來有另外一件事,祖光今晚請客。”
祖光我倒是認識,他常騎著英國飛利浦上端木蕻良老大哥這兒來聊天,我跟端木住斜對門,總碰見祖光上廁所,他總不會為這個請我吃飯。
我就問:“祖光請誰?”
他說:“請趙丹他們。”
我說:“那我去幹什麼?”
他說:“趙丹想拍你的‘懸崖’,要跟你談談。他明天就回上海,沒工夫單獨約你了,咱就湊一塊去談,他們談趙青拜師的事,咱們談劇本的事,各行其事,兩不耽誤。”
“人家不是要吃飯嗎?”
“咱跟著吃唄,反正祖光花錢。”
“晚上吃飯現在就去?”
“今天天安門前有事,晚了就過不去了。”
等他漱口,淨麵,剃須,熱奶,沏茶,著裝,登履,升冠……這套忙完,就將近中午,天安門前已經人山人海。我倆在人堆中鑽空子前進,走到新華門對麵就再也走不動。隻見畫家彭彬擠在人群中翹首相望,眼睛盯著天安門方向。我們就湊過去閑聊。過了半個多小時,從那邊傳來歡呼聲,又過十五分鍾,近處人頭開始轉動,前邊的人往後退,後邊的人往前湧,隨後就看到毛澤東跟伏羅希洛夫兩位站在一輛敞篷車上緩緩而來,車經過處就有人鼓掌,也有人高呼“毛主席萬歲!”“歡迎……”但並不整齊——那時距文化大革命還有好些年,還沒定出歡呼致敬的儀式和規格。多的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少了些膜拜作場的形式。我也喊了“毛主席萬歲!”還把腳翹得更高些瞻仰領袖的風采,誰知離我們還有數丈遠時兩位卻坐了下來,車子也加快速度,拐彎進了新華門。盡管兩位都是巨人,坐下後人們也還是看不清楚。我跳起來看了一眼二位領導的後背,就退到後邊去休息。人散開後我們繼續前進,走到王府井南口已是下午三四點鍾,宗江說:“中午咱們省了一頓,這晚飯還不知什麼時候吃上,咱先吃點什麼墊補墊補吧。”就到東單三條口,吃了頓奶油炸糕,到帥府園吳府時離吃晚飯時間不遠了。
祖光家裏好熱鬧,一進門就聽見滿是上海閑話,吳儂軟語。黃宗英、上官雲珠、趙丹……足有七八個人,擠滿了東廂房一屋子。還有幾位生臉:一個漂亮小夥,說是趙青的全權代表,趙青有事不能來,他替她來談拜師事宜。另一位文雅中年名叫岑參,剛從香港回到內地,正準備拍一部戲曲片。當時我還沒經過當右派的磨練,麵皮尚薄,在多位名家麵前有點自慚形穢。這些人中我最熟的是鳳霞和王雁。王雁大概是拜師的聯絡人,正和趙丹、宗英、趙青的代表商量有關細節;鳳霞是女主人,要忙著招待,我就退到屋角去抽煙。宗江大概看出我的拘謹寂寞,就拉過上官說:“小鄧有點認生,你來照顧他。”我和上官在上海隻有一麵之交,並不熟悉。她卻認真地照顧起我來,拿過一盤鳳霞母親做的炒紅果說:“他們講話咱們就吃,談談你最近又在寫什麼。”隨後又把香港演員送她的一把尼龍傘打開給我看——那時我們市麵上還沒有尼龍製品。她想叫我看個新鮮,我從這裏卻是看到了上官的善良和忠厚。
拜師事務談完後王雁和趙青的代表就告辭而去了,祖光就領著大家步行上新開路康樂飯館。我跟趙丹在路上就進行談判。講好三個月之後交稿,在這期間我要請創作假,創作假期間我是不領工資的,趙丹答應簽定合同後就先預支一筆稿費給我作生活費,走到康樂時我們已達成協議了。
那時的康樂還是家庭飯館,住房改的營業廳,隻能擺下一張圓桌。白天賣散座,晚上才有包桌,每晚隻做兩桌,所以要提前定座。我們來時前邊那一桌還沒吃完,掌櫃的說:“多包涵您哪,屋裏沒地方,先在這門道裏站會吧您哪。”這幾位大明星,名導演就都站在那兒紮堆咽唾沫。正等得不耐煩,不知外邊走路的哪個人認出了趙丹,就伸過頭來看。北京人有從善如流的好習慣,隻要有一個人伸頭看一會後邊就站上一幫。還有人自來熟,湊過來問:“早來了?開會了是吧?”大家就提議進裏邊站著,寧可叫裏邊人討厭也別惹外邊人圍觀。祖光帶頭進了屋,一進去就響起一片寒暄聲。原來梅蘭芳先生在請客,蕭長華、薑妙香都在坐,請的是老明星徐來夫婦。大家既都認識,梅先生就放下筷子起身打招呼,別的幾位也舉著筷子讓坐,亂了一陣他們匆匆吃完把桌子讓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