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草的狼

人與自然

作者:馬福臨

黃昏的時候,母狼阿花拖著臃腫的肚子爬出荒草遮掩的洞穴,又站在土丘向太陽落下的遠方遙望。

落霞裏,孤獨而落寞。

阿黃三天未歸了。

阿花滿目焦急。

腹中一陣扯腸揪心的蹬踹。它勾著頭看看肚子,又抬起前爪摸摸像曬幹的葡萄似的奶頭,愈發心焦。它想到寶寶。寶寶讓它吃東西了。寶寶們像阿黃一樣聰明,困了,會踹;渴了,會踹;躺久了也會踹。現在是餓了。它是該吃東西了。它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

它和寶寶的忍耐達到了極限。

惶恐也到了極限。四爪細碎地撓著地皮,心在燃燒。阿黃是?……還是?……

它不敢想下去,使勁搖搖頭,要把那些乘隙而入的可怕畫麵甩掉。

阿黃這次出獵很冒險。

不得不冒險。

好像一夜之間,草原的生活就變得艱難了。阿黃常常一無所獲,偶爾逮隻草兔,也瘦瘦的。阿黃都讓給妻子,它隻啃骨頭。後來,“偶爾”也見不到了,阿黃改抓田鼠。阿黃覺得對不起妻子和即將出世的寶寶,總想逮個大的。多少天過去了,不僅出獵成績沒提高,連田鼠也不好逮了──藏到地下了。阿黃覓穴刨洞,兩隻前爪常常血肉模糊。

阿黃接連兩天失望而歸。阿黃沉沉地臥下,腦袋縮在長長的尾巴下,不敢看妻子的眼睛。阿花默默偎過去,偎在阿黃的懷裏。

三天前那個晚上,躺下的阿黃悄悄坐起,抽出壓在睡夢中妻子身下的尾巴,躡足爬出洞口,走了幾步,又回來,低下頭用溫熱的嘴巴撫著阿花的肚子,再抬頭時,眼神便決絕了。阿黃走過土丘回頭一瞥的時候看到了站在洞口的阿花。阿花還是驚動了。阿花知道丈夫要去哪裏,使勁晃晃腦袋。

那地方誘惑又凶險,有肥美的羊,也有獵槍和凶猛的犬。可阿黃有選擇嗎?阿黃衝阿花長嗥一聲,像安慰和告別。

阿花忍不下去了,決定去找阿黃。

太陽照著大海一樣的草原,隻是眼前的海沒有波瀾,稀疏細弱的矮草和滿眼裸露的沙礫,不聞鳥鳴,不見獸影,一種飛鳥盡狡兔絕的蒼涼。它體味出阿黃的艱難,更想念阿黃了。

循著熟悉的路徑,悠著大肚子踽踽不停,向西,向西,直到整整兩天一夜之後望見牧人小屋也沒有迎到阿黃。它藏進小屋前一片矮林中。這是最好的攻擊出發地了。它嗅著,諦聽著,尋覓阿黃蹤跡。阿黃呢?莫非逃出了草原?不會,阿黃不會扔下它和寶寶!四周很靜,圍欄裏沒有羊,屋門開著,隨風飄來煮肉的香味兒。阿花的眼睛驟然聚焦。猛地,它看見門前橫杆上垂著一張毛皮!沉甸甸的,顯然剛剝下不久。毛色刺疼了它的眼睛。又向前探探,腦袋轟然一響,傷心地閉上眼睛……

那粗壯的長尾,嘴頭標誌性的劍毛,還有中間那道黑黑的紋路,不是阿黃又是誰?

阿花霍地挺起,準備複仇。就在這時,腹中一陣蹬踹,阿花的心一下軟了。它可以舍棄自己,卻舍不得寶寶,那是阿黃的後代。

它悲愴地踏上了回程。未來不再有阿黃依靠,必須獨自擔起撫養孩子的責任。

拖著愈來愈沉的肚子,一路堅強地走下去,向著那個魂牽夢繞的家。

還是倒下了。醒來時發現躺在一條小河邊的深草裏。它認識這河。它和阿黃就在這裏相識相戀的。那時,它們河畔嬉戲,河裏洗澡,魚兒蹭著肚皮,水草輕撫腰身……它們覺得自己也是魚,一尾草原大海中的魚。

這時它想到了捉魚。河水很瘦,很淺,眼睛累酸了,也沒發現魚。可能是渴了,它將嘴巴插進河裏喝了一口,什麼味兒啊,又腥又臭的。

殘存的意誌終於崩潰了。合上眼睛那一刹,它知道自己將帶著腹中的寶寶去找阿黃了。可是寶寶不肯聽媽媽的安排,新生命的噴薄而出生生把阿花飄離的靈魂拽了回來。它聽到小狼崽啞啞的顫顫的嘶叫,那是饑餓的小東西們向媽媽發出的問詢和呼喚。

麻木的母愛連同食欲一並被喚醒了,瞬間像潮水一樣把它淹沒。什麼東西伸進了嘴裏,它想也沒想就吞了,一股苦甜的汁水流進著火的喉嚨,此時它根本來不及品味,甚至連眼睛也不睜,就大口吞咽起來……

阿花還是死了。不過,它死前把寶寶托付給了路過時來救它的一個狼群。

草原從此出現了一群吃草的狼。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