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時日以來,鬻老夫人總愛憶起陳年往事。
過了驚蟄,太陽越來越暖和了,到了中午,甚至會有點熱的感覺,但她卻喜歡這種熱,畢竟冬日太長了。去年冬天,哪知會那麼冷啊!剛入冬就下了幾場大雪,天天寒風刺骨,吹得透身的涼!唉,這天道似乎在變,冬天比以前冷了,伏天也比往年熱的狠!
“一九二九,縮腳縮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五九和六九,河邊看楊柳;七九與八九,耕牛遍地走;九九八十一,黃狗歇陰地。”這是她從孩童時代都會唱的兒歌。可是眼下,九天都完了,天也不見得多暖和。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唉,老了……眼看快九十歲的人了,能不老麼?
那一年,也許她剛剛十四歲,從外地來了一個三十左右的中年人。山裏人原本就有些好奇,特別是一年四季都待在山窩裏,多見樹木,少見人煙,要是來個外地人,自然會引起很多人的關注。而那人的一身裝束,就跟山裏大有不同。頭發束在頭頂上,用一根玉簪穿著,長衣寬袖,腰係絲絛,足蹬麻鞋,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而山裏的男人常常披著發,或用剪刀剪去一截,俗稱“斷發”,根本不用束起來。衣服多是短裝,罩著獸皮,既利於勞作,也利於行走,隻有富人家才有著長衣的。更主要的是山裏人顯得粗俗,此人卻很文靜,特別給人以鶴立雞群的感覺。
那時候,她的父親老酋長正病得不輕,當地的巫師、神漢請了一大幫,天天請神驅鬼,祭天祈禱,就是不見好轉,反而一天比一天加重了。中年人走了過來,向父親深深地施了個禮,說:“酋長大人,您老的病,在下可以手到病除!”
這可惹惱了一群巫師神漢,紛紛嚷道:“哪來的野東西,不知天高地厚,神都無能的事,你難道比神的本事還大?”
中年人笑了笑,說:“諸位少安毋躁,待在下說說病情如何?”
巫師說:“你一個外地人,剛到此地,能知道個啥?隻有胡言亂語!”
中年人:“在下若說錯了,任憑各位處置!”
父親睜開了雙眼,說:“小夥子,你就試一試吧!”
中年人走近酋長,細細察看了一下氣色,伸出手來摸了摸額頭,又拿了拿脈象,然後說:“前輩,您老是不是覺得周身困痛?”
老酋長略顯詫色:“小夥子,你何以知道?”
中年人接道:“您老不僅周身困痛,還咽喉腫疼,咳嗽多痰,兩鼻緊塞,難以透氣,時冷時熱,畏寒怕冷……”
父親即掙紮而起,說道:“小夥子說得絲毫不差,難道你是神仙下凡?”
中年人:“酋長切勿誇獎。待我給您治理,病愈之時,再誇不遲。”
說罷,便從袋中取出幾樣藥物,裝入罐中,命人熬煮,約半個時辰,便親扶酋長喝下,然後加了幾床厚被,使酋長安睡,自己則做起法來,隻見他亦歌亦舞,衣袖飄飄,步態輕盈,猶若神仙臨凡,看得人如癡如醉。
老酋長一碗湯藥下肚,頓覺一股暖氣直達五髒六腑,腹中暖氣正向全身擴散,猶如攻堅之兵,上行直達聰門,打通了呼吸之道,頓時呼吸通暢,頭痛隨之消失;下行直達四肢,猶如快刀利斧,斬繩斷索,片刻間周身如同解開了捆綁,輕鬆自如,通身寒氣變成了汗水,從每個毛孔內逼了出來,不消一個時辰便覺神清氣爽,疾痛全無!他掀開厚被,走下床來,雙手拉住了中年人,在場之人,無不為之一驚!
中年人急忙扶住酋長,說:“老伯還請躺下,且莫閃了汗。”
父親重又躺在床上,拉住中年人的手,問道:“請問先生從何而來?”
中年人答:“在下中土之人。”
父親:“高姓大名?”
中年人:“在下鬻熊,祖上是季連的後人。”
父親似未聽清,道:“玉熊?那你是姓玉呢還是姓熊?”
中年人:“在下羋姓,鬻熊乃是其名。”
父親笑道:“什麼米呀熊的,你們中土之人就是怪名堂多。不過先生還真是個神人呢!”
鬻熊:“謝老伯誇獎,區區小技,不足掛齒。”
父親:“小夥子,可不能這麼說。我們這大山之中,總免不了生瘡害病的人,能為人治病還能手到病除者,那可就難了!所有人自然把你當作神!請問你家住何處?家中還有何人嗎?”
鬻熊:“在下周遊天下,四海為家,尚無家室。”
父親點了點頭,說:“那就從此就在此地安下身來,且莫四下遊蕩了。你意下如何?”
鬻熊:“鄙人還有天下之誌,謝過老伯好意!”
父親:“什麼謝不謝的?你不想給老漢一個薄麵?從此就在沮河岸邊住段時日,我等以禮相待,你又何必推辭呢?”
鬻熊慌忙應諾。從此,這個中年人就住在了丹陽石人洞。
她越來越發現,鬻熊真如天神下界,世間的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時日不久,很快得到很多部落的欽佩。更值得她崇敬的是,他說服父親,教會當地人開荒種地,在沮河上攔水築壩,種上了稻田。從此人們不再打獵為生,而是以耕種為主,生活逐漸安定,而且衣食豐足,遠處的人也來投奔……
不知從啥時起,她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比她大了十多歲的男人。也許是從他給父親治病的那一天?不,那時還小,不知道啥子叫愛,隻是有一種朦朧的、似近似遠的感覺。不過,他的身影,從此再也沒有離開她的心頭。
那一天,部落裏打了很多獵物,父親命她給他送一塊野豬肉去。她已十六歲了,對這個男人仍然感到是個謎,隻要一見到他就有不願離去的感覺。而且,他肚子裏咋會裝那麼多東西?天底下的事幾乎無所不曉,說出來的話道理很深,做事條理分明,完善至臻,鄉親們都說他是天人,自己也覺得他應當是從天上走下來的。
走過沮水河上的獨木橋,順著河岸去他居住的峽穀,那個長著石人的山洞,雖說隻有幾裏路,她反倒覺得太遠了!每一尺每一寸都是個太長太長的距離,一種迫切要見到他的願望,總使她急不可待。走完了河岸,峽穀中怪石林立,溪水橫流,古木參天,青藤垂懸,有些地方的山崖、峭壁竟然是赤紅色的,像是染著一抹朝霞,真是美不勝收。當走到他居住的岩洞,卻不見他的身影,一種失落、一種莫名的期盼,轉瞬間就充滿了她的心頭……
她四處張望,喊道:“先生,先生!”
突然,不遠之處傳來了他的聲音:“我在這裏!”
她循聲望去,河岸邊,有一座高高的巨石,春筍段聳立於峽穀之中,石頂上有一個小小的平台,他盤膝而坐,身邊放著無數卷冊,這就是他所說的“書”。手中拿著一卷,慢慢地站起身來,高高的身軀映在陽光之中,全身都罩著耀眼的輝煌,映著青山,映著藍天白雲,在奔流的溪水之上,那就是一個神啊!一個站立在不遠處,活生生的天神!突然,她心中一陣狂跳,似乎有一種衝動,一種激情燃燒起來,同時,一種從未有過的願望也湧上了心頭……
他走下巨石,懷中抱了一大堆竹簡,來到她身邊,衝著她露出了歉意的微笑,刹那間她卻羞紅了臉……
從此以後,她心中無時無刻、白天黑夜地,隻要一閉上雙眼,那身影就在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