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已是初冬時節。荊山上較高的山頭,漸漸地都落下了一層皚皚白雪,沮河兩岸,滿山的野菊花卻仍盛開不敗。白的、黃的、淡紫的,映襯著滿山的紅葉,還有芲翠的竹林、高大的、迎風挺立的鬆柏和碧藍碧藍的沮水,無數的生命正抗拒著寒風,依然綻放著自己,構成了一幅最美的荊楚秋色圖。
無數的山民擁向了楚君殿前,樂師們吹奏著《沮水巫音》,高唱著《魂兮歸來》的楚歌,淚水灑滿了紅黃的土地,高山流水都在呼喚著漂泊在異鄉的英魂……
高高的台階上,層層擺放著楚先祖的靈位,從祝融到熊勝,依次擺放了數層。突然,聲樂止了,場中一片肅穆。一位九十高齡的耆者登上了高台,他銀須銀發,素衣白帶,目如流星,聲清氣朗地宣布:“現在,請新國君,奉上先君的遺詔!”
熊揚雙手捧著絲帛,舉過了頭頂,畢恭畢敬地交付耆者。
老人雙手展開帛書,舉過頭項,眾人立即跪拜在地。
老人清了清喉嚨,朗聲念道:
“先祖荊山發祥,辟在沮漳。繹祖初封,蟄居丹陽。篳路藍縷,飽嚐創業之艱;苞匭菁茅,貢奉天子周王。然而,岐陽會盟,楚人隻為守燎;昭王三征,荊民血染漢江。熊勝有辱先祖,隻歎無顏歸葬。埋骨漢江南岸,此生此恨綿長!唯願弟揚承繼君位,擔起先輩大業,從此馳騁江漢,開域拓疆。漢水雖長,願它為楚之內河,雲夢澤廣,亦為楚田堰塘。而孤死異鄉,魂斷疆場,無怨無悔,倍感榮光……”
宣詔已畢,民眾山呼雷動,當即舉行了繼位大典,熊揚成了楚國第五代國君。
熊揚承繼楚君位多年後,生了一個兒子熊渠。
據傳,熊渠生時三日三夜號哭不止。巫者獻策,自鬻熊墳頭取黃土一缽,采荊山上鬆、柏樹葉及沮河中之石菖蒲煎水服,立止。五歲時讀書萬冊,膽識過人。七歲開弓射箭,箭無虛發。十歲便論天下大事,十八歲身高丈二,力舉千斤。性豪放,喜談兵,習武略,為荊楚史上最輝煌人物之一。
又是一年春春草綠。岩頭上僅僅幾叢金黃色迎春花開,帶來了春的信息,熊揚帶著兒子,深入重溪峽,準備進入深山,考察農耕。
丹陽,左為重溪峽,右為五汊河。重溪峽全長數十裏,山高穀深,景色非凡,崎嶇難行。父子二人進入峽穀,便覺進入了另一番天地,有人說,大峽穀是一幅山水畫長卷,又是一本大自然的百科全書,給人以無限感受和啟迪。溪水在巨石間奔流,時而白浪如雪,驚濤激岸;時而輕歌曼舞,彙成一潭碧綠。兩岸崖高千丈,古藤垂懸,常綠的樟、楠、黃楊,枝繁葉茂,一片青翠,似乎超越了時空,給熊渠帶來了無限的激情和樂趣。
溯穀而上,走了大半日,來到一片兩河交彙之地。這裏河岸開闊,山林茂密,土地肥沃,大片的田野中,麥苗青綠,預示著又是一個好年景。有幾個山民正開墾著新田,準備種瓜種豆。
熊渠笑道:“父親帶兒一路行來,不是要觀賞美景吧?”
熊揚遙望著墾田的農夫,長歎了一口氣,說:“父有心結難解呀!”
熊渠道:“父親有何教誨,孩兒洗耳恭聽。”
熊勝:“孩子可曾聽說過當年的伯父?”
熊渠:“孩兒自幼便得父親教誨,伯父是荊楚豪傑,人人仰慕,孩兒畢生難忘。”
熊揚笑道:“是啊,可惜你尚未出生,他便與世長辭了!娃兒,你太祖父又如何呢?”
熊渠:“太祖父更為當世人傑啊!少時客居周室,曆經風雨,最終受封荊楚,得立足之地,創建了根基大業,孩兒自當終生作為楷模。”
熊揚點頭:“我兒果然尚有先祖遺風。可知為父多少年來,心中所結嗎?”
熊渠:“父親數十年勵精圖治,韜光養晦,怕不是為了偏安荊山一隅吧?”
熊揚長歎一聲說:“兒啊,如今我楚創傷未複,天子嫌怨,諸侯相挾。為父寢食難安啊!國仇家恨,喪師之痛,那些為囯捐軀的孤兒寡母們,夜夜淚流成河!為父何時才能為民泄了此恨,了卻先君遺願啊……”
熊渠忙說:“孩兒謹遵父教,有朝一日,定要為先輩們揚眉吐氣!”
熊揚點了點頭,卻無言了……
經過一天的艱難跋涉,二人來至河之源頭,原來此地正是聚龍山的一條支脈,距聚龍山尚有一天的路程,稱為“三仙山”,相傳有三個神仙在此修煉而得名。此處風光綺麗,清清的溪流從兩道山穀中奔湧而出,流至三仙山下,戛然而止,變成暗河,約一二裏地,突又穿出大山,稱之“聚流河”,向南而流。父子二人登上山頭,突然從密林中射來一支冷箭,嗖的一聲,直向熊揚飛來。
熊渠眼尖手快,一手推開父親,一手輕輕前伸,便將飛箭抓在手中,順勢又擲了出去,隻聽“啊”的一聲,樹叢中早已倒下一人。
熊揚大吃一驚,尚未緩過神來,頃刻間密林中衝出幾個彪形大漢,手執各式兵器,把二人困在了中心。
熊渠哈哈大笑,說道:“哪來的幾個蟊賊,竟敢對荊楚國君動起手來了?”
話音未落,隻聽嗖的一聲,密林中竄了出來一個中年漢子,笑道:“好你個小娃娃,竟敢罵我們是小蟊賊,經得起爺們一手指頭嗎?”
熊渠不慌不忙,冷冷說道:“那你為何不前來試一試?”
漢子身高丈餘,滿臉橫肉,猶若一座鐵塔,大吼一聲,如猛虎撲食,衝了過耒。熊渠不慌不忙,輕輕一閃,躲過兩拳,待漢子閃過身去,輕舒長臂,一把抓住其後背,提氣在胸,竟然將漢子舉過頭頂,頓時那漢子如同仰身倒地的烏龜,四腳亂蹬,熊渠順手擲出,扔出二丈多遠,不能動彈。
眾人瞠目結舌,大吃一驚,從來沒料到這小小年紀會有如此的神力!
熊渠麵不改色,笑道:“誰敢再上前來?”
無人再敢答應了。
熊揚道:“各位不必驚慌,我父子來此,不過是考察地理,勸導農耕。今觀此地土地肥沃,水源充足,若墾荒種糧,定能以解饑餓之苦,各位意下如何?”
一人忙答:“我們原來都是巴人,早年隨部眾遷徙,流落到荊山,不想因不善農耕,部眾散失,我們就聚集於此,靠捕獵和打劫為生。國君若能指一條明路,草民自當感激不盡了!”
熊揚:“你們身強力壯,墾地種糧,畜養六畜,足可豐衣足食,何樂不為?”
另一人說:“不是我們不願勞作,原也以為可耕種為生,不料水旱不一,豐歉不保,常因大災、大旱大之年,田地無收,又餓肚皮,所以如此……”
熊揚:“耕者,當因地製宜,河岸宜種稻麥,山坡則宜瓜豆,再引水灌溉。各位若願以農為生,寡君願提供稻種、豆種、麥種,並派員指導修渠引水,旱澇保收!”
眾齊應道:“若如此,當然是好!隻是我們習慣了射獵、捕捉,擒拿搏鬥,不慣農事,有負君主所望。”
熊揚說:“既然如此,我看你們個個勇猛異常,投軍報國定可建功。國家正欲組建一支常備軍,你們可去丹陽,吃糧當兵吧!”
眾即應道:“願聽國君調遣!”
原來,春秋以前之戰爭,皆以車戰。也就是一部戰車,一馬駕馭,車上一名馭手,一名弓箭手,一名戈矛手。車左右、前後各數十名步卒,共計百人,組成一個戰鬥單位,為之“一乘”。一般小國三百乘,大國千乘,天子萬乘。楚自熊繹初封,不夠諸侯資格,車不過數乘,兵卒不過數百名,僅可衛護衛國君的安全。熊勝時,其國力足可建軍千乘,但楚人尚無常規武裝,遇有戰事,征召農夫入伍,因多為山地,隻能是兵卒步戰,將軍馬戰。江漢一戰,全軍覆沒,返回者不過百餘人。
別了眾人,父子沿河而返。熊揚反倒沉默起來。他明顯地感到,自己老了!自承君位,已經四十餘年了。組建常規軍,是當年兄長的願望,豈料江漢一戰,去而不返。多少年來,他始終都在籌謀,隻是沒有領軍統帥,乃至久拖未決。今日發現孩兒如此不凡,就有了傳位的念頭。但此念一生,卻又心頭一驚!如此重大抉擇,遠非輕易之舉啊!不知還存在多少困難和風險啊?
原來,四十餘年前,兄傳位於弟,當時熊勝之子熊式年未及冠,若非一書遺言早已繼承了楚君大位。而今熊式早過不惑,正盼著叔父早日還政。為兄弟之情,更為當年兄長為國捐軀,理當還政於侄。可惜這娃兒雖聰慧有餘,卻心胸偏狹,目光短淺,不是成大事的材料。危難關頭,怎擔楚君大任呢?而今楚國要的是胸懷博大,勇於開拓,大智大謀的國君,才能洗國恥,拓疆域,以展祖輩的宏願!實現前輩的強國之夢。但是,若不還政於侄兒,非但感到愧對於兄,更對不起這個侄兒了,何況難以麵對親友!而且,他的表舅當年曾是巴人一員戰將,有萬夫不擋之勇,今雖年邁,豪氣仍在,如果乘機插手幹預,既將產生一場爭鬥,後果就難料了……
熊揚一路走來,一路焦慮,難作決斷,看看天色已晚,月上東山,距家尚有十裏之遙,父子隻得加快腳步,急往回趕。
峽穀中月色朦朧,不時傳來虎嘯猿啼,怪鳥鳴號,父子二人加快腳步。熊渠見父親久不出聲,不知何因,暗自奇怪,自己也隻得緊緘其口。由於二人都在無聲中行走,常常突然驚起幾隻山雞野兔,熊渠終究還有一身孩子氣,不時信手飛出一石,便打得幾隻,挎在肩上,熊揚報之一笑。
突然,前麵兵士止步不前,驚叫一聲:“虎!”
熊渠停下腳步,忙問:“虎在哪裏?”
兵卒順手一指。
熊渠順手望去,果見數丈之外,大樹之下臥著一龐然大物,身長丈餘,仰首正向數人望來,身擺尾動,似有撲來之勢。他不慌不忙,拈弓搭箭,向虎射去,隻聽“撲”的一聲,箭中虎身。
熊揚喝一聲:“娃兒,好箭法!”
熊渠笑道:“父親,我們且去看看,今晚可有虎肉吃了!”
突然,天空一聲驚雷,一道閃電,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數丈之距,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哪裏是什麼猛虎?分明是一方巨石,橫臥樹下,朦朧中遠遠而望,與虎無異!熊揚一歎:“人老了,眼也花了,卻把臥石當猛虎!”
熊渠卻忙去拔箭,豈知半截箭射入石中,深達數寸,如何拔出?
熊揚一見,更覺吃驚,以箭射石,箭入數寸,他從未所聞,心中又是一動!
……
太陽又從鷲峰嶺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