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說辦就辦。
楚人從來不按常規出牌,而且常常會挑戰周朝禮義。熊通很快送來了隆重的聘禮,並提出十日內完婚,這下子可難壞了鄧君。鄧原本天子一脈,在諸侯中素享盛譽,而今嫁女,卻如此草草,難道不被諸侯見笑?可是,楚兵臨城下,一日不去,國民一日難安,國君也要擔驚受怕,夜難安枕。文武眾臣,紛紛主張定按周禮各項程序,一樣不少,既三月後方可嫁女。鄧侯無奈,隻得去詢問女兒。
俗話說:“女大不中留,留往也是愁”。鄧曼自見熊通,早已被他那一身豪氣所折服,被他的魄力所深深地感染,一心想著與君共馳天下,創一個轟轟烈烈的人生。見父親提了無數的規距、禮義、風尚、禁忌等一大堆講究,便說:“父親,你能不能也學一學楚人?辦啥事哪有那麼多規距和講究?”
鄧侯歎了口氣:“我這女兒還沒嫁給楚人,卻把楚人的一套都學來了!為父隻有一個女兒,還不都是為你好嗎?”
“父親為我好,可是楚軍能在城下屯兵三個月嗎?”
“為父正因此事為難……天朝禮儀,祖輩相傳,不可偏廢啊!”
鄧曼恨恨地說:“父親若要堅持以周禮,不如就把女兒送交天朝吧!”
鄧侯一驚!話已說到這步,多說何用?
……
花燭之夜,這個在命運中掙紮了二十多年歲月的熊通,才感受到人生的幸福和溫暖。麵對嬌妻,長歎一口氣,說:“不穀今生得遇賢妻,孤將終生不負於你!”
鄧曼:“夫君不負奴家,奴家定不負於君。”
二人一番山誓海盟,竟然雙雙攜手五十餘年,不棄不離,共度一生。
鄧曼笑道:“夫君出兵漢水,總不是單單為娶小女吧?”
熊通攬妻入懷,真誠地說:“為夫新登君位,百廢待興,有多少難以言表的苦衷啊……”
鄧曼一驚,忙說:“奴既嫁於君,定會為君分憂。”
熊通便說出了伐鄀的打算。
鄧曼:“鄀為山水之國,北臨丹水,南靠大山,城池堅固,兵強馬壯,要想攻取決非易事。不過,夫君伐鄀,總得有個主要目的吧?”
“夫人定知道觀丁父這個人吧?為夫伐鄀,隻求得這一人便足!”
“觀丁父,文武雙全,確有統帥之才,若能收為君用,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
“那麼,夫人有何妙策,讓他效力於楚?”
鄧曼淡然一笑:“兵法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夫君是否知觀丁父其人呢?”
“據諸侯傳言,觀丁父雖滿腹經綸,卻不被鄀君所用,常懷治國平天下的大誌,卻報國無門。至今位不過末將,寡人隻想將他收服,委以重任。”
“鄀,山水之國,有險可守,將士能戰,伐鄀並非易舉。觀丁父也是智者,收為楚用更加不易。所以這一仗就要考考夫君的智慧和能力了。”
“寡人正想聽一聽夫人的良謀。”
鄧曼笑著說:“難道夫君不是胸有成竹嗎?”
熊通哈哈大笑了。
鄀國位於丹水與淇水(古稱黃水)交彙處,建都商密。北臨丹水,南靠大山,山川廣闊,物產豐富,自古都是富庶之鄉。
數日來,商密城內,傳遍了楚人伐鄀消息。有人說,新坐位的楚君,身高丈八,力蓋山河,是天神下界。而今大軍己逼鄧國,不日就要攻打鄀囯了。不久又從鄧國來消息,楚君用一張神弓,從天上射下了一顆明亮的金星,送給鄧侯做聘禮,娶了鄧侯的千金閨秀,從此鄧楚聯姻,十萬大軍已向鄀國開來了!於是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鄀君隻得召文武大臣,商議禦敵之策。
原來這鄀君還算得是個明君,隻是他寵信了一個重臣,即上大夫梅申。鄀君娶申侯女,梅申為陪嫁的家臣。此人才智過人,能言善辯,經常參與國政,極得鄀君賞識,封為上大夫,言聽計從,隨君伴駕。
眾臣參拜畢,鄀君說:“各位大臣,近傳楚將伐鄀,謠言四起,民心難安,各位有何良策,既可安定民心,又可禦敵於國門之外?”
此言一出,大殿下頓時議論紛紜,文班中閃出一人,奏道:“啟稟國主,我國有謀臣觀丁父,何不召他以禦楚人?”
鄀君:“寡人也知道觀丁父是個人才,不過此人好高騖遠,未必忠心報國,故而隻是個末將,不敢委以重任。”
梅申:“啟稟國主,微臣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講。”
鄀君:“愛卿有何良策?”
“國主!鄀國北臨天朝,南交荊楚,自古是南蠻北入中原的門戶。鄀國有失,則天朝門戶大開。所以,自天朝開國,封君於鄀,為的是守住南大門。以微臣之見,必當傾全國之力而守土保疆,才不負天子所托。”
“如何才能守土保疆?愛卿還賣什麼關子?快講就是!”
“鄀山川險峻,是易守難攻的絕佳之地,問題確實需要能征善戰的將才。而這一將才非觀丁父難以勝任。所以,微臣認為,國主還當用觀丁父守土保國。”
“愛卿之意,原來還是要用觀丁父。可是寡人剛才所慮,又該如何?”
“微臣自有辦法。那觀丁父乃至孝之人,國君可將他父母、妻兒,一同遷進內城,派兵守護,隻要楚人不能破城,而君則命他死守鄀都,那觀丁父還生二心嗎?”
鄀君微微一笑:“愛卿果然妙策!”
鬥緡終於發現,自己的侄兒,不可小覷了!
十餘年前的一個黃昏時分,鬥緡無意間登上了王城背後的蛇山。夕陽西下,山林空寂,隻有畫眉鳥悅耳的啼鳴,呼喚著自己的同伴,這被當地百姓稱為“畫眉關山”,意即天已黃昏,百鳥回窩了。突然,一陣呼喝之聲傳來,鬥緡一驚!這王城內住的都是王族貴戚,何人敢擅自闖入?透過林隙,才看見有個少年正在習武。鬥緡文武兼備,自然也是習武的人。一時好奇,佇足而觀。原來是個不滿十歲的娃兒,正在騰挪跳躍,練著拳法。看上去十分認真,卻毫無章法。鬥緡哈哈一笑,倒令那娃兒吃驚不小,慌忙過來見禮,口稱:“見過大人!”
鬥緡仔細打量起來。這娃兒看上去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卻長著一副異相,長臉高顎,發稀耳垂,目如閃電,鼻如懸膽。於是問道:“娃兒,你是何人之子?”
“小子熊通,給長輩見禮!”
鬥緡大吃一驚,暗道:“原來是霄敖之子,當今國君蚡冒親弟熊通!”於是便說:“原來是王弟。在下鬥緡,見過公子。”
熊通慌忙施禮,說:“原來是叔父大人,侄兒給叔父見禮!”
鬥緡再次把熊通打量一番,一個念頭突然在他心中閃現出來。他是一個素存異誌的人,以他的才識、文功武略,自信在家族中首屈一指,故而從未把任何人放在眼中。霄敖繼承君位,封鬥邑,賜鬥姓,他以為是有意疏遠這個家族。蚡冒才智不及中人,他更是從沒放在眼裏,所以他始終認為是命運對自己不公的人。他想宣泄,卻無處可發;他想一搏,卻難得機遇。於是,就總想尋找一個可以代理的人,借一雙手去去展現自己,實現自己的抱負!
鬥緡笑道:“娃兒,你想習武?”
“我是男子漢,當然要習武。”
“那麼,叔父來教你,怎麼樣?”
熊通慌忙施禮,說:“叔父文攻武略,天下無雙,侄兒能從叔父為師,正求之不得呢!拜見師父!”
鬥緡:“慢來!叔父隻說可以教你,拜不拜師,以後再說吧。”
那時的熊通,在他眼中不過是好高騖遠的頑童,大多乘一時之興。所謂教習武功,也僅點到為止。此後學兵法、六韜三略,也不過背一背“文王將田,史偏布卜曰:田以渭陽,將大得焉。非龍非彨、非虎非羆,兆得公侯,天遺汝師,以之佐昌……”等等辭文,晦澀難懂,這娃子真正能識多少,學得多少?確也未必。不想十餘年後的今日,反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鬥緡正在沉思,突然熊通傳下令來,大軍偃旗息鼓,分兵悄悄進入鄀界,埋伏於商密城外五十裏外大山之中,違令者斬!
鄀國君臣突然間不知了楚軍去向,一時茫然了。鄀君隻得問計於梅申。梅申沉思片刻,說:“這是楚人施的欲蓋彌彰之計,意圖有三:一是迷惑我國君臣,讓我等不知楚人位置何在、何時從何處發動攻擊,便可一戰而勝。二是乘我等不備之中,突然襲擊,打打一個措手不及。三是定有其他特殊作戰目的,現在不便暴露而己。”
“如愛卿所說,如何處之?”
“依微臣之見,首先要加強城防,命觀丁父負起守城之責,並把其家眷遷入內城,嚴加看護,還需嚴加盤查往來商旅,加強四境巡邏,以防不測。”
鄀君點頭稱是。
商密城,自古都是南北交通的樞紐。北上晉中,東去中原,西通川陝,南臨楚界。由於集水、陸交通之便,南北物資交流的中心,故而貨棧、客店、餮飲、店麵、商阜林立,遊人如織。南來北往的商戶如潮水般地湧進湧出,每日出入近萬人,商貿達百萬金。
正在楚軍銷聲匿跡時,商密城擁來了大批客商,大多是販絲綢、山貨、食鹽、藥材。個個腰纏萬貫,衣著華麗,出手闊綽,一擲百金。連住了幾家大客棧。其中有一個客商,坐著豪華的大車,隨從數十車貨物,進住了最大一家客棧。
客棧喧鬧起來,而那巨商卻再也不曾露麵,由管家向著眾人說:“各位同仁,今晚所有在本棧落腳客商,天南海北,都是緣分。所以,我家主人說了,各位客商今晚吃、住、玩、樂,都由本家主人包付。出門都是生意人,各位都不必客氣了!”
這話一出,所有住店的人都高興起來。店家也很快拿出了上好的招待,酒宴擺了幾十桌,人人開懷暢飲,熱鬧非凡。
突然,門外闖進十餘官兵,軍官大聲喝道:“國主有令,凡外來客商,一律要嚴加盤查!”
剛剛喧鬧起來的客商,都吃了一驚!頓時沉寂下來。
軍官傲氣十足,打著官腔喝道:“誰是店主?怎麼還不出來應酬?難道還要本官請你不成……”
話音未落,便傳出了一傲慢的聲音:“這是哪來的人物,口氣不小呢!”
軍官正自發愣,店主在幾個家奴簇擁下,已來到他身邊。忙問:“你就是店主?”
“怎麼?不像嗎?本店除了在下,還有哪個當家?”
“下官奉命,盤查外地客啇,請店主不要見外,給予配合。”
“你剛才說,是奉誰之命?”
“是奉……上大夫梅申之命。”
店主哈哈大笑起來,說:“那你去跟上大夫說,就說全城最大客棧老板,請他過來一敘!”說罷,長袖一甩,徑直回屋去了。
軍官茫然地站在那裏。管家走了過來,說:“當差的,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誰?他就是上大夫梅申的堂兄,幾年前從申國來,開下這座大客棧。你還查不查?”
軍官又是一愣,客商們也都嚷了起來,所謂眾怒難犯,隻得帶人匆匆而去。人們又暢飲起來。
入夜時分,一駕馬車和十餘人,在繁華的街道上,駛入內城。
觀丁父的二老早己過了古稀之年,盡管數十年的淒風苦雨,冰刀雪劍,卻並未磨去老父的一身倔性。老頭子自被強性遷進了內誠,一直都在生悶氣,窩著一肚子的火。所謂知子莫如父,兒子自幼聰明好學,得名師真傳,學得滿腹經綸,一心報國。偏那鄀君偏聽偏信,不肯重用,至今不過區區末將。老父已是耿耿於懷。而今,既然要兒子固守都城,又怕他懷了二心,把一家老小趕進內城,分明就是要拿這一家老少作人質呢!
老頭子一氣便好做怪,不吃不喝,兩眼發直,長籲短歎,徹夜不眠。獨坐正廳,如木雕泥塑。一家人怕他氣出病來,不住地好言相勸。
夫人說:“老爺子,事情已經如此,你又何必慪這些幹氣?”
老父一語不發。
夫人:“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又何必替他操心勞神?我那兒子總有一天會出頭的!”
兒媳隨聲道:“是啊,公公何必為此而有傷貴體?”
一家人好說歹說,老頭兒就是怒氣難消,而又無從發泄,急得老老少少,團團而轉。突然,家丁回報:“門外有一個外地人,說是將軍當年結交的好友,特來拜會。”
夫人忙說:“家中隻有婦嬬,如何見客?”
家丁:“小人也是這麼回的,可是人家聽說老爺在慪氣,專門是來替老爺消氣的。”
夫人點了點頭,說了聲:“請!”
客人進門,倒地便拜:“給兩位老人家叩頭!”
老頭兒無動於衷,視而未見。
“客官從何而來?”
“晚輩從申國而來,當年與將軍曾結兄弟之交。”
夫人歎了口氣:“唉!這麼說先生與我兒是知己了。”
“晚輩自與將軍一別,已快十年了。今欲去西秦,特來拜望。不料得知將軍全家被強遷入內城,叫晚輩找得好苦!”
“一言難盡!先生未見我家老爺,氣得不吃不喝,已經數日了!”
“兩位老人在上,晚輩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先生與我兒既是兄弟,有話就盡管說吧。”
“將軍與晚輩,既是兄弟,更是知心。以將軍之能,足可安邦定國,統帥三軍。可是晚輩聽說,至今官不過末將,總是受製於人。為了守護國都,還將二老強遷入城,作為人質,這口氣真叫人難以咽下!”
老父瞪大了雙眼,突然岔話:“年輕人,你真是我那娃兒的兄弟?”
“晚輩不會說謊,也不敢說謊。”
“好!老夫從不願受人節製,如今老朽,更不甘受製於人。你能將老夫接出城外嗎?”
“這個……”
“啍,你剛剛不是說是來為老夫消氣的嗎?”
“老伯話已如此,晚輩還有何話說?將軍之父便是在下之父,將軍之母也是在下之母,將軍受氣,也是在下受氣。晚輩還有啥不能盡力的?”
夫人忙說:“老爺,千萬不可造次。假若國君追查,豈不連累了娃兒?”
老父冷笑一聲,說:“夫人多慮了!恰恰相反,那國君此時正是用人之機,舍了我兒,還有何人替他去拒抗楚軍?所以他奈何不了我兒。反之,去了後顧之憂,我兒可去放開膽量,選擇自己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