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往古九州中的徐州,時日已久了。
在我的心目中,自古到今,以徐州為中心縱橫淮海的廣闊地域,演出過無數驚心動魄的悲喜劇。相傳,中國古代活了七百六十七歲的長壽仙翁遳鑒,因獻野雞湯療治了堯王,受封大彭氏國,號稱彭祖,建都彭城,即如今的徐州,至今已約有四千年。曾任徐州知府的四川才子蘇軾說:“徐州為南北襟要,京東諸邑所寄也。”因此,徐州地處中國腰部,北扼齊魯,南屏江淮,成為曆代兵家必爭之地,列入史籍的戰役竟達二百起以上,足見爭奪之烈!
現在,我來到了城南龍雲山頂,放鶴亭之旁,放眼淮海大地,不由得陷入遐思。古今四千年,曆來征戰地,如今這邊風景如何,這兒可曾太平?北眺聞名的九裏山,影影綽綽,煙霧遮被,似有一股仙氣。兒時從《水滸傳》中讀到的一首歌謠,在耳畔鳴響起來:“九裏山前擺戰場,牧兒拾得舊刀槍……”霎時,又聞琵琶聲起,描繪漢楚大戰的《十麵埋伏》,以洶湧澎湃之勢,鼓蕩耳膜。俱往矣,千古人物在這裏留下的風流軼事還少麼!城上城,牆上牆,地上地下的古文物俯拾皆是……
我搭眼南望,一泓綠溶溶的水色,與天相接,迷迷蒙蒙的青山,蜿蜒連綿的翠巒,勾畫出一幅綠色的夢境。徐州人說,那兒是天上鳳凰相戀之所,故名鳳凰山。而我沒有見到鳳凰,卻見一群潔白如洗的白天鵝,在綠色的海洋中翱翔。那隻飛得最高的天鵝,扇著白色閃亮的大翅,從雲端徐徐降落下來,向我這邊翩翩飛來。驀然,我驚醒了,那不是什麼白天鵝,而是屹立在人間的一座聖碑:“淮海戰役烈士紀念塔”。那疏疏落落散布在綠林深處白色的光點,是“淮海戰役烈士紀念館”和角亭樓台。
這正是我所向往的,我想瞻仰的。
我疾步下山,投身在綠鬱鬱的樹海中。這兒綠得可愛,綠得舒心,綠得輝煌!
我終於了卻了一樁心願,可心裏又為什麼躁動不安。我想起,四十年以前,我曾在延安光複後的夜晚,在向大西北挺進的軍列中,和戰友們翹首側耳靜聽著淮海戰役的消息。“會師淮海,決戰中原”,這是一場牽動億萬人民心腸的大戰,一場扭轉中國命運的大戰嗬!想想看,百十萬大軍密集在這塊土地上,正是天寒地凍之時,竟然血戰了六十五個晝夜,死傷不計其數,真乃曠古未有!
淮海淮海,這是戰士鮮血洗灑的土地,這是一片神聖的熱土啊!
我佇立在紅木雕刻的陳列台前,上麵擺著《淮海戰役烈士名錄》,共有四大冊,似四塊磚頭摞在一起。好厚一部大書!我急想去摸它翻它,不知為什麼手發顫,也許我也要翻上六十五個晝夜!我終於沒有動手,隻是用心去摸它翻它。我覺得這裏的一切很聖潔很寶貴,它喚起我一種神聖的崇敬的感覺。
這裏的一切對我似覺陌生又不陌生,似覺熟悉又不熟悉。我的思緒從淮海聯想到陝北,想到在延安“革命曆史紀念館”裏,也有類似的戰地文物。據不完全統計,陝北人民為支援西北解放戰爭,在一年多時間裏,支前民工達二百萬人次,做軍鞋九十二萬多雙。而淮海戰役在六十五個晝夜中,支前民工竟達二百二十五萬人,大小車四十一萬多輛。陝北支前民工身上用的三件寶是:草鞋、水壺、老羊皮。淮海支前民工身上也有三件寶:蓑衣、狗皮、葫蘆瓢。兩個戰場,兩種景象,何其相似乃爾。解放軍和人民大眾在戰爭中付出的代價,何等慷慨何等昂貴!這能用數字計算得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