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來當學生的,你們該打就打,該罵就罵……”
六十年代第一個春節還沒有過完,全國農業勞動模範王保京,就穿起媳婦剛縫好的對襟黑布棉襖,迫不及待地扛起了行李,和搞豐產試驗的夥伴張文信、王行興幾個小夥子一起,到西北農學院上學來了。
小時候,保京這孩子,就因為一個“窮”字,剛念過一年半小學之後,就被剝奪了上學的權利。那時他才十歲,家裏因納過糧丟了單據,被硬逼著納了二回糧。父親裝了滿肚子委屈,一回家就打保京出氣,鬧得全家大哭。窮得糊不住嘴,還上啥學堂?保京從此失學了。他在小學一年半的全部成績,如今隻記得他和窮娃們給“百家姓”編的幾句順口溜:“趙錢孫李,沒錢糴米;周吳鄭王,沒錢納糧;馮陳褚魏,狗坐公堂;蔣沈韓楊,到處是狼……”
窮孩子有窮孩子的誌氣。解放以後,王保京從一九五二年開始,就學著搞玉米豐產試驗。八年來,他和農民兄弟們突破重重困難,勝過,敗過,苦惱過,也歡樂過,終於贏得了連年豐產,而且摸索出一套玉米豐產經驗和一些作物間作套種的方法,在全省樹立起一個大搞農業科學試驗的榜樣。他被人們稱呼為農民科學家,中國農業科學院陝西分院聘請他為特約研究員。這位農業技術革新的小將,從來不滿足自己。他越想前進,就越迫切地要求科學知識。曆年來,他和別的夥伴一起做了許多科學試驗,積累了不少豐產經驗,也越來越覺得需要從理論上加以研究,作出科學總結。他常想:“我要逮住機會的話,非得好好提高一下不可!”現在,他的願望實現了,他和他的幾個農民夥伴上大學了。他高興得好幾夜都沒有睡著哩!
可是,農民能不能上大學呢?吃得消大學的功課嗎?啃得動數、理、化嗎?王保京和農民兄弟們,搞豐產的卓有成效的活動,已經使許多人信服了。而上大學,卻不是許多人敢於相信的。不是有人指著王保京的脊梁骨說:“生就的黑脊背,實幹兩下子還有門,上大學看把腰閃了!”“科學,那是個迷宮,隻有能人才進得去,泥腿把子成不了神!”“哼,就是學成了,也是個醬包子!”王保京和幾個小夥子是在社員們的鼓勵下上大學的,也是聽著尖酸刻薄的話上大學的。來的幾個小夥子和王保京一樣,有的隻讀過幾天初小,程度最高的要算王行興,也不過完小畢業,上了兩年初中。上大學豈不是想一步登天呀!可是,保京不這麼想,他心裏有個底。這個底是他在長期的生產試驗中得來的:“咱們敢在生產上用心鑽,為啥不敢在文化上往前攻呢?學,怕啥嘛!”
這是一九六〇年二月七日,王保京和幾個農民夥伴從武功下了火車,一爬上張家崗,就受到西北農學院師生們的熱烈歡迎。這是一次不尋常的歡迎會。西農從一九三二年開辦以來,二十八年了,接待農民上大學還是第一次哩。對西農和農民來說,這都是難以忘懷的日子。可是,西農和烽火社的關係,西農教授和王保京的關係,自從一九五五年以來,就在搞農業豐產試驗裏,互相協作,常來常往,像親戚朋友一樣了。此刻,和王保京緊握著手的康迪副院長、趙洪璋教授、聞洪漢教授和蘇獻忠副教授等人,都曾經不止一次地去過烽火社,共同搞豐產研究,交流經驗。康院長每去社裏一次,都要關懷地說:“保京,你一年遇到農閑,到我們學校來一兩次,把經驗總結一下。你要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生產實踐經驗又有科學理論的農民科學家呀!”王保京也不止一次地來過農學院,他在這裏學過雜交育種,請教過科學試驗方法。一九五五年,他給全院師生作過一次玉米豐產的報告,前一個月,他還在西農科學討論會上作過一次精彩的發言哩!可是,這時保京麵對著歡迎的人群,仿佛第一次來到農學院似的。一個平常敢說敢幹的小夥子,卻有些拘束不安了。人們拉著他的手,到教務科報到、注冊,填寫學生登記簿,領取學生證。大家圍著他,親切地說:“保京,你到西農來當學生,也是給我們來當先生的呀!”
保京一聽這話,把手一掄,激動地說:
“不。同學們,老師們,我一生有三個父母,一是黨,二是父母,三是老師。黨給了我政治生命,母親給了我肉體生命,科學知識要你們給我哩!我是來當學生的。你們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不要因為愛護我,把我耽誤了……”
“咱就是要為農民爭這口氣……”
王保京和農民夥伴們入學了。他們的胸脯上,別上了西農大學生佩戴的白底紅字校徽。他們低下頭,眼望著校徽,滿肚子的感激,無從談起。這枚校徽,體現了多麼深切的關懷、信任和期望啊!他們感到光榮而又惶恐。大學裏到底都上些什麼課程,今後的日子好過不好過呢?
其實,早在他們來校以前,西農黨委對他們的學習已作了周密的研究,連教室、住宿和吃飯都安排好了。農民上大學是一個新聞,對學校也是個新事物。在一年多的時間內,要給這些完小和還不及完小程度的農民,補中學課,上大學課,講基礎課,還要講專業基礎課和專業課,而且要在一些主要課程上達到大學水平,這裏存在著學員的基礎和要求、教學內容和教學時間等種種矛盾。但是,西農黨委決心采取革新的措施,通過對這九個農民的教學試驗,為工農群眾知識化摸索出一些經驗來。就在王保京和農民夥伴入學的第二天,西農黨委領導同誌親自召集教師和農民大學生開會,商量教學課目、內容和方法。全年共安排了十四門課,每門課配備一個老教師和一個年輕教師。這些教師也感到興奮,不管白天,不管黑夜,個個都熱情地投入備課活動裏了。
第三天,上課鈴響了。王保京和農民夥伴走上大樓,坐在大學的課堂裏了。這是專意給他們撥的教室。室內安靜,空氣清爽。他們一走進去,坐得端端的,互相望望,沒有言語。每個人的心都在劇烈地跳動,吃著勁哩。保京一坐下來,新奇地望了望黑板,內心不由得激動起來了。他想起臨走的時候,母親含著淚說的話:“京兒,你今天上學堂了,你兒子今年也念書了,回想你跟你兒子這麼大的時候,為啥失學了?再想想你是怎麼長大成人的,你要不下工夫學,看你能對得起黨,能對得起社員們!”他想著眼睛不由得發酸了。他望了望窗外,耳邊又響起了縣委書記和社員們的叮嚀:“你是代表咱農民上大學的,也是代表咱縣上大學的呀!”社裏年紀最大的王大成老漢還說:“我老漢從光緒年間起,就沒聽說過農民能上啥大學。你們可不能給咱農民丟臉呀!”王保京一想到這裏,轉過頭掃視了夥伴們一眼,大聲說道:“咱們上大學,這是咱生下來沒敢想的事,是咱的光榮。咱得要像攻碉堡一樣!把大學知識拿下來!要為農民爭口氣呀……”
第一堂上的是植物課。一個中年女老師笑眯眯地走進教室來了。王保京和夥伴們一看,也咧嘴笑了。這不是曾經在烽火大隊下放鍛煉的張智敏老師嗎?前不久,這位老師在向農民學習,給農民當學生。坐在教室裏的學生,都是他熟識的勞動中的夥伴,今天她又給他們當先生了。這種先生和學生互相轉換的關係,是我們時代一種新型的可貴的師生關係啊!老師很興奮,學生也很興奮。在這位老師的身上,已很少有先生的架子,她講課就像在勞動之後,和農民兄弟談天一樣。她的語言,擺脫了許多知識腔,講的內容聯係學生們所熟悉的東西,聽起來很入耳。不用說,第一堂課上得很愉快。下了課,這位老師還專意拉著學生到她家裏去吃細麵條!
第二堂上英文,就傷腦筋了。學校為了使他們以後學數、理、化等課方便起見,安排時間教英文字母。英文老師很熱情,上課前就為每個學生準備了一套字母卡片。可是,學生們從來沒見過這號歪歪扭扭的字,費了很大的勁也畫不出個樣子來。讀起來,音發不準,舌頭總不聽人使喚。他們急得身上出汗,老師也急得頭上出水。於是,老師不管吃飯、散步,都跟著他們,隨時矯正發音,幫助練習書寫。王保京性子急,越急越念不好,恨不得把那些字母都吞的吃了。下午上課的時候,他突然靈機一動,問張文信:“你說T像個啥?”文信說:“釘子。”保京說:“對呀,咱們給那些難記的字母,都起上個外號,不就好記了嗎?”於是,你一句,我一句,給許多字母都起上了外號:d——帶背椅子,Q——帶把雞蛋,y——雙股鐵叉;V——鍋沒蓋蓋……這麼一來,就好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