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萌是個小蠻子,從南邊來的。看那扁平的胸,黃巴的臉,瘦小的蘿卜個兒,差不多就是十三、四歲的孩子!因此,小爹爹交錢領人的時候,就顯得極不滿意,可太太卻說,有骨頭不愁肉,是隻豬見天也得長,不愁長不大的,權當隻貓養著,小爹爹聽了很是反感。雖稱小爹爹,可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坐三望四的人了,還能養到哪一年?結果是手牽吉萌回到家,當晚就成了親。
窮日子顧不上講究,三毛錢買掛小鞭炮掛在門前榆葉樹上一放,炒了二斤花生染上紅墨水撒給饞嘴的孩子,喜事就算辦完了。
小爹爹排行老二,太太跟老大過,分家已經很久了。小爹爹的新房就是太太留給他的那兩間一明一暗的土坯屋。吉萌的母親是個瞎子,送吉萌一塊出來的。那天晚上,瞎子就住在小爹爹土坯屋的明間裏。烏黑的泥燈窩裏,棉籽油叭叭地炸響,昏黃的燈光下,太太和瞎子坐在蒲墩上敘家常。敘著敘著。就見那破棉絮撚兒越來越短了。太太便說:“時候不早了,親家母走吧,跟我去住!”
“冬天夜長,不著忙,還有很多的話要說呢!瞎子扯住太太的手不讓走,於是太太便坐下繼續陪著瞎子說話。”
小爹爹坐在牆角搓麻繩,說是麻繩,其實摻了一半稻草和葦纓的。天氣很冷,吉萌還穿著一雙半舊的袢帶鞋,前麵露出了兩隻紅彤彤、亮晶晶的腳趾頭。小爹爹打麻窩兒的手藝是有名的,每年冬天,少不了為那些求他的女人們忙活。做夢也沒想到,今日給自己派上了用場。
太太第三次起身告訴瞎子:時候不早了,該回去歇著!瞎子摸了摸身邊偎著的吉萌,停了老半天才說:“親家母,不麻煩了,今晚兒我就在這兒睡!”
“說什麼話,今晚是兒女們的好日子,再說了,這地光牆光連張床也沒有,你在哪兒睡呀!”“太太既吃驚又生氣,扭著月牙似的小腳原地打轉兒。”
“沒有床,抱一抱麥草就行了,實在連草也沒有,我就在鍋門前蹲一宿!”瞎子的聲音既古怪又堅決。太太望著小狗一般縮著的吉萌,又望著磐坐在蒲墩上黑衣黑褲骷髏般伶仃的親家,一時竟沒了主意。
“叭”,棉油燈撚狠狠地炸響了一下,給人的暗示是,燈底油不多,光亮接近尾聲了。小爹爹停止了手中的動作,放下那隻剛起好頭的麻窩底兒,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兒,一聲沒吭走出門外。不一會兒,小爹爹背了一捆麥草回來。三下兩下,就在籬笆邊鍋門前踩出一個厚厚的草鋪來。“娘,你就回去歇吧!甭惦記。”小爹爹抱出一床粗布花被放在草鋪上,又順手提來兩隻蒲墩,疊放一起當枕頭。
“那你的新床鋪啥呢?”太太伸頭望了裏間一眼,既心疼又內疚。
“沒事,我的棉袍子可以墊!”小爹爹說著就連推帶架把太太擁出了門。瞎子抖抖擻擻地爬上了草鋪,抓住那床粗布花被說:“吉萌,抱過去!抱到裏邊床上去!”
“這是給咱們蓋的呀!”吉萌像個天真的孩子。
“不!今晚上你不能跟我睡!你過裏麵睡,你知道嗎?你是他的媳婦啦!”瞎子兩隻手緊緊攥住吉萌蘆柴棒一般的小胳膊,樣子就像逮住了一個偷雞賊。
“你過去我就過去!你不過去我也不過去!”吉萌仰著黃亮的小臉,雙手勾住瞎子的脖子,噘起了小巧的嘴巴。瞎子聽了吉萌的話,愣了一下,突地揚起手“啪”地給了吉萌一個嘴巴。
小爹爹送走太太,返回屋裏的時候,吉萌正蹲在裏間床頭上哭,嚶嚶的,樣子很柔弱可憐。小爹爹又朝泥燈窩裏添了些棉籽油,將粗布花被依舊抱給瞎子。並且說:“被子你蓋吧!沒事的,我們倆睡不冷,還有件大棉袍呢!”見瞎子無聲無息地和衣鑽進被筒,小爹爹才轉身回到裏間,吉萌已經不哭了,蹲在床頭像隻貓伸著舌頭舔指甲。小爹爹站在床頭犯了一氣愣,然後一伸手把吉萌抱過來,放在床沿上,先脫去了吉萌罩在外麵的綠格褂,又解開了黃棉襖上那密密縫起的布紐子。黃棉襖裏就剩下一件紅肚兜,兩根細長的袢布帶兒,交叉著勒在吉萌搓衣板一般的肋骨上。是冷還是怕?吉萌的皮膚上起了滿滿一層小米粒兒似的疙瘩。小爹爹彎下腰,雙手扯去了吉萌鐵皮一般粘濕的褲腿,將冰砣兒似的吉萌塞進了厚重的棉袍,又拉過太太趕縫的紅花線呢棉被,將吉萌嚴嚴地蓋上。蓋被的時候,小爹爹看見吉萌的眼睛睜得很大,那眼珠兒一轉不轉,就有些像玉石鑲嵌的。小爹爹辦完了要辦的事,回到裏間一口吹滅了床頭那盞油燈,就窸窸窣窣摸著黑脫衣上床。外間草鋪上的瞎子卻兀地從被筒裏鑽出來,她弓著腰身,支起耳朵,模樣就像機警的狩獵者。
“媽!”小爹爹剛伸手掀開紅花線呢被頭,吉萌就像蠍子蟄了似的大叫。叫聲很尖銳,尖銳得像把利刀,一下插在了瞎子的胸膛上。
“好人哪!你慢慢的,你手腳輕些,我囡囡小哩,我囡囡盛不下你!”瞎子連滾帶爬摸下草鋪,衝著裏間磕頭如搗蒜。“求你,求你,我給你磕頭,輕輕地不要弄疼了我囡囡!”
瞎子的話說得又急又快,小爹爹一句也沒聽清。吉萌床上叫,瞎子外麵叫,這算什麼好日子呢?小爹爹從被窩裏抽出冰棍似的長腿,披上對襟粗布棉襖,按一鍋粗糙的老煙,坐在床頭悶悶地抽,抽了一會兒,見吉萌還在床角瑟瑟發抖,就長長歎一口氣,下床來到外間。
有冬日清冷的月,從鍋台上邊木窗欞裏泄進來。明間裏朦朦朧朧地篩出了白日的擺設,鍋灶、農具、泥土囤兒,還有新鋪的草鋪。瞎子依舊在草鋪邊跪著,頭拄著地,像教徒在行虔誠的大禮。“你還在那幹啥?不趕快睡,會凍病的!”小爹爹朝著瞎子說。
瞎子一聲不響地爬回了草鋪,小爹爹坐在蒲墩上,借著冬月的冷輝,用粗糙的手搓麻繩,打那隻起好頭的麻窩兒。這一次,小爹爹搓得飛快,搓得手心起火,搓得渾身燥熱,一隻麻窩兒打好了,小爹爹站起來,伸伸懶腰,打個嗬欠,見吉萌已經睡熟了。吉萌睡熟的樣子很可人,瘦小的身子像條小扁魚,隻是那團焦黃的頭發太蓬亂,蓬亂得像隻橫七豎八的小鳥窩。小爹爹給吉萌掖好被子,塞回那隻竄出被外的小腳。吉萌的腳像火鐮,皺皮拉拉的沒有肉,摸在手裏粗不拉嘰的。小爹爹彎著腰盯了一會兒,就“撲”地一口吹滅燈,散散地走回外屋來了,小爹爹剛在外屋清冷的光裏立住腳,瞎子就一骨碌滾下草鋪,摸索著爬過來,一把抱住小爹爹的雙腿,連聲說:“好人好人!我給你磕頭!你要忍不住,要我好了!”瞎子說完,像一攤泥散在了小爹爹腳下。
小爹爹呆了。
小爹爹怒了!一伸手抓小雞似的將瞎子提起來,扔到了草鋪上。
那一夜,小爹爹就在蒲墩上打麻窩,一直打到大天亮。一雙麻窩兒打出來了。板板正正,模樣兒很俊巧,麻窩臉兒上還簽有一縷縷毛茸茸的葦纓兒。吉萌起床的時候,小爹爹就把這雙帶著自己手溫的麻窩兒,輕輕地套在了吉萌那雙火鐮似的瘦腳上。吉萌穿著很暖和,走路又跟腳,就顯得很開心,像隻雀子在瞎子麵前不斷地跳來跳去。
第二天早晨,太太過來喊親家母和吉萌去那邊吃早飯,見小爹爹蔫巴巴的樣子,忍不住心口發疼。待吉萌牽瞎子離屋後,悄悄地扯了小爹爹的衣襟,點著小爹爹的額頭咬著牙又氣又憐地小聲說:“你呀你!老大不小的人了,難道還叫娘黃毛小兒一般地擰著耳朵交待不成?盛到碗裏的粥,凡事悠著點,幹嗎一夜就把眼圈鬧得烏黑,不要命了!”小爹爹沒有聽完,就咬牙歎氣。
第二天晚上,瞎子早早安頓吉萌上了床,掖被子的時候伏在吉萌的臉上嗚嗚咽咽地說,“囡囡聽話,大小事忍著點,做女人都是這樣的,囡囡喊,阿母疼……”瞎子說不下去了,開始抽泣。吉萌覺得怪怪的,忍不住就說,“阿媽說的什麼呀?”瞎子拍了拍吉萌的頭,說了聲“睡吧!”就摸索著走回外屋的草鋪去了。
小爹爹回來的很晚。小爹爹是在村頭磨屋裏聽書,小爹爹說,書很好聽,講的是羅成招親。太太就罵小爹爹野貓,屋裏丟著個新人呢!
小爹爹回屋的時候,瞎子還在草鋪上坐著,吉萌睡熟了,有隱隱約約的鼻息聲從裏屋傳過來。小爹爹按了一鍋旱煙,蹲在草鋪對麵一明一滅地抽。也許是抽得太猛了,不時地嗆出一連串的咳嗽。小爹爹磕掉最後一鍋煙灰,就聽見曠遠的夜裏有了第一聲雞叫,叫聲很清脆,也很悠遠。
“你去裏屋睡吧!她自己睡會凍著的!”小爹爹朝草鋪上的人影說。坐在被筒裏的瞎子沒有答腔,也沒有動。
“過去吧!我是誠心的!”小爹爹走過去,把瞎子從草鋪上扶起來,送進了裏屋。後半夜,瞎子摟著吉萌,一直沒睡著。外間裏草鋪上小爹爹弄出了一連串的響動,那響動有時還很劇烈,像一群饑餓的老鼠在咯咯吱吱地撕咬著碎布。
第三天晚上,飄起了雪花,小爹爹用剩餘的麻繩葦纓又給瞎子打了一雙麻窩兒。瞎子穿上了,笑眯眯的很開心,就和太太說,“你兒子手巧心好!我眼看不見,可是心裏一百個明白。”太太說,“莊稼人,養家糊口該的!”
雪後一個陽日,小爹爹去離村五裏的黃龍集,買回好大一捆麻繩,這個冬天,小爹爹打了好多好多飄著毛茸茸葦纓的麻窩,那些麻窩兒用紅線繩穿成串,一嘟嚕一嘟嚕地掛滿了裏外的山牆,很是好看。
化雪的日子,土路上稀疏的牛蹄眼裏還嚴實地嵌著酒盅大的冰淩花,小爹爹就半披著棉袍,係一圍粗長的老藍布腰帶,咯吱咯吱地踩著凍地,去黃龍集賣麻窩。小爹爹從集上回來,總忘不了捎帶些花生豆,焦米卷兒。吉萌坐在蒲墩上,一粒粒地朝嘴裏扔,吃相很動人。瞎子坐在鍋門前撚線,撚出來的棉線粗細均勻,就像明眼人幹的。灶膛裏架好的劈柴火燃得哄哄響。小爹爹和麵很講究,麵光、盆光、手光,三光以後,才揪一個個渾圓的麵蛋,在手心裏劈劈啪啪拍得山響。草編的鍋蓋四周冒出了蒸蒸的熱氣。小爹爹便揭鍋下鏟,把一個個焦黃油亮散發著甜絲味道的饃饃遞到瞎子和吉萌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