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雪髒(1 / 3)

該是下傍晚的時候吧,吵吵鬧鬧的聲音總算稀落下來。鄉下人就是這個樣,鼓了半年的怒氣,經不住上邊人三敲。你說你一大夥人開著十幾輛小手扶,自以為挺雄壯的來市裏告狀,可人家一個有頭有臉的往前麵一站,三問二問就都傻了眼,人家說你告誰?有證據嗎?你知道政策怎麼說嗎?你逐級反映過嗎?你知道這是法律第幾條嗎?你知道你們這樣聚眾合法嗎?知道啥呢?鄉下人委屈了就想找個地方說說,可是一說二說說出個事體來了。鄉下人吼幾嗓子出了怨氣,終究沒有斷出個絲縷來,就又互相吆喝著打堆兒回返了。七嬸沒有回去,不是她不願跟大夥兒摸黑路,是她覺得就這樣回了太破費,不合算。你想想,這麼一大夥人來市裏要吃要喝要盤纏,別的不說,光那手扶機修理保養費,來回柴油費就得不少,家家湊份子,賣雞賣鴨賣黃豆整幾個現錢交給管事的,由管事的一個人統盤掌握。村裏的人上訪告狀好幾次了,每次籌的錢都一個不剩。大家夥都心裏有數,準是管事的吃了漏子。可是總不能再返過頭來告管事的吧!他也是為大家的事才出頭露麵的呀!惹是把他扳倒了,今後誰還敢出麵主事呢?七嬸每交一次份子錢都會心疼一次,可又不能不交,萬一告狀贏了,上麵給了子醜寅卯的說法,自己怎能去白享好處呢?鄉下人很講究憑良心的,有一份付出,拿一份收獲,無功不受祿。其實這一次七嬸都不想來了。農民負擔是重了些,合理的收費有個紅本子,額外的收費隻發白條子。煙囪要收汙染費,水井要收資源費,費用多得七嬸講不清,也不想記。可是上麵有上麵的難處,國家有國家的難處,你看那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樓群裏住的,不吃老百姓又吃誰呢?七嬸想起了一個下鄉蹲點的幹部在鄉場上一段激昂的演說,什麼叫幹群關係,幹群關係就是魚水關係。幹部是魚,老百姓是水。七嬸想,說得對呀!是魚都得喝水,魚不喝水,靠什麼活呢?還能喝泥嗎?這種想法使得七嬸第一次跟大夥告狀都覺得心裏不踏實,仿佛對不住誰似的。這一次大夥兒都還在七嘴八舌地和市裏出麵的領導理論的時候,七嬸就悄悄地溜了。

七嬸知道,這一次準又是白來,花了冤枉錢辦不成事,鄉裏人活得窩氣,還是趁著機會去看看女兒吧,也不枉來一趟。

七嬸剛拐出市委大院,就見陰沉沉的天空飄起了細雨般的微雪,薄薄的、輕輕的,蟬翼般若有若無。七嬸的女兒霞妹在這座城市的醫學院讀書,已是大四,明年就該畢業了。女兒是七嬸掌上明珠,心中的希望。有這希望支撐著,七嬸什麼苦都能吃得住,咽得下。女兒說畢業想留城,七嬸就拚命攢錢,喂兩頭牛三頭豬,又拉扯了四隻小羊,賣了糧食一分錢不敢亂花,花一個少一個,啥時候才能攢夠一萬元呢?女兒說,留城至少得花這個數。七嬸不是那種碗裏吃肉,嘴裏罵娘蠻不講理的刁民,要不是供應女兒上大學花費,畢業了留城積攢錢,七嬸不會在乎多收幾個,算來算去還比過去強,多收個三五鬥又咋樣,總不能隻進不出吧!七嬸想,等女兒工作安排好了,大大小小的債還清了。上麵要收幾個就給幾個,剩餘的能糊住嘴就行,再也不跟著大家湊份子上訪告狀了。

女兒霞妹的醫學院離市中心很遠,中間隔著一條河。一天沒吃東西,加上又在市政府大院站了那麼久,七嬸又累又餓,此時正站在路邊等候一輛去渡口的公共汽車。

天漸漸地變黑,雪越下越大,早先細雨般的微雪現在變得大如掌,大如席,像攪動翻飛的花,像翩躚起舞的蝶。“我的老天爺”!七嬸由不得就想起了那十幾輛裝滿鄉親鄉鄰的手扶拖拉機,天黑路滑,雪這樣的大,他們也不知此刻開到了哪裏?“伸著頭,張著嘴,前頭冒黑煙,後頭淌黑水,開車的都是冒失鬼”前些年還挺神的手扶機眼下就成了這模樣,可畢竟是鄉下人少不了的好幫手啊!萬一出了點什麼意外,就沒法收拾了。老天爺,你可千萬別再下了!七嬸眯著眼望著雪空,心裏一陣陣扯疼。

一輛公共汽車披著白袍似的雪絮過來了,等車的人立刻炸了窩似的往上擠。七嬸終究沒能擠過那些長毛男人和短毛女人,隨著一聲“嘎吱”的關門,孤零零地被丟在了孤兀的站牌下。那一刻,周圍的雪似乎飄飛的更緊,空氣中充滿了簌簌的響聲,大地全白了。白雪覆蓋了城市的樓頂,覆蓋了道邊的團鬆。後來的雪花覆蓋前麵的雪花,最早落下的雪絮已經變成了水。泥水滲和,腳底下粘膠膠的不利落。七嬸就站在泥水中靜靜等候許久,依舊不見一輛公共汽車,偶爾有一輛中巴晃悠過來,也仿佛被寒冷凍僵了嘴巴似的不肯開門。根據夏天來城裏看女兒的習慣,七嬸知道,差不多雞上宿的時候,還有最後一班車。可是冬天又下雪,七嬸對時間的把握,已是心中沒了數。更何況,再晚了渡口的船也不開了,還有這漫天的大雪。想到這些,七嬸不肯再等了。她算了算自己兜裏的錢,還能擠出一些,就咬著牙向停在不遠處的一輛三輪車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