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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棵樹。我的樹的幼芽是在四月裏破土的。

母親說我出生很磨牙。故鄉的老人說孩子難生不說“難產”,而說磨牙。一個“磨”字,道盡了艱辛。四月裏的風依然捎帶著早春的涼韻,母親跪在奶奶陪嫁的棗紅雕花木床上將烏紫的嘴唇咬出一滴又一滴鮮紅的血珠。在我之前,幾個哥哥都夭折了。奶奶的生命已走進幹枯的季節,母親是唯一的兒媳。奶奶無時無刻不將延續香火的希望寄托在三十歲的兒媳身上。小腳產婆跳來跳去,斜著眼瞅著母親汗如雨下,情急之中就扯著喉嚨嚷:咋回事呢?女人家生孩子,本來就像母親下隻蛋,一憋勁就算過去了。眨眼功夫的事,你卻翻騰了幾天不見影!依我看,準不是個正胎,中邪氣,咬死了是邪氣!木呆呆立在一邊的我奶奶一聽這話,幡然醒悟顫巍巍扭著小腳攀上門檻,轉身去了院後。

我家院後栽著好大一片桃樹,那還是我爺爺在世時留下來的。原本是一塊方圓幾十畝的桃園,跑鬼子反燒掉了多半,大煉鋼鐵又砍了一半,幸存下來的也隻有十幾株了。十幾株稀稀落落地散立在老屋後的空地裏,春天開花的時候依然很是壯觀。那些樹幹不甚高,但很粗,矮墩墩的擎一頂紅紅白白的花蓋,遠遠望去如霞如雲。那時候,我奶奶就在老屋的桃園裏老桃樹下折了一抱桃樹枝。正是杏花謝桃花開的時刻,初綻嫩蕾的桃花頂著滿臉鮮靈靈的朝露呢?產婆接過我奶奶折回的桃條,便手舞足蹈地揮舞著,邊舞邊歌,念念有詞地將那些枝條在母親身邊前前後後地撲打。紅紅白白的花就像急雨一般飄落在母親的身上。香豔的桃花終於覆蓋了苦難的母親。母親立刻就成了一個被疼痛和恐懼捉弄得神誌模糊的痛苦花娘了。

產婆終於跳累了,長出一口氣說,邪氣太重了,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扔了一手的光禿禿桃枝,拔腳走人了。蓄著滿心希望和憧憬的奶奶,望著奄奄一息的痛苦花娘,愣了片刻便山洪暴發般地捶足頓胸,哭天喊地不知如何是好。大雁來了哭啼啼,小燕來了笑咪咪,那時,家裏的杉木屋梁上正有開春的燕子在築巢。外出的燕子飛回來了,她笑咪咪地正和丈夫商議著新巢落成的盛典,一片啁啾如歌。母親渾沌的生命,就在燕子歡樂如歌的啁啾聲中複蘇過來。睜開腫脹的眼睛,她立刻就看到了哇哇啼哭不止的我。

奶奶罵我是花妖。

母親卻說我是長著翅膀的鳥精。二十年後當我一次又一次地厭倦了那片痛苦的土地,一次又一次試圖邁開自己稚嫩的雙腳,走出苦難的沼澤時,母親終於流著眼淚說,當年猜的一點沒錯,就是隻鳥精!當然,這些都隻是寫小說所需要的情節,不可信以為真,可信的隻有:我是四月裏出生。四月給了我一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