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會(1 / 3)

鄉村是我生命的搖籃。我躺在鄉村流霞吐翠的四季裏長大。在鄉村的懷抱裏,我學會走路、說話。自由自在的歌唱、如泣如訴的細語,都是大自然變幻無窮的神韻給我的啟示。鄉村塑造了我,鄉民鄉風鄉情梳理了我。遙遠的鄉村生活,是我生命裏一支永不褪色的情歌,每一次唱起,都賦予了生命新的感悟。鄉村是我的靈魂之母,鄉村情結是我永遠的至愛。

都市的春天總是很短,仿佛深潭裏的遊魚,沒來得及看清楚是怎麼遊的,就倏地一下子不見了。而鄉村的春天,卻不是如此。打從立春一過,風就不似原來那麼的寒氣嗖嗖刺入脖頸,有一句“吹麵不寒楊柳風”的古詩正是道準了這其中的滋味兒。遠山摘下白帽,小河撕開冰袍,各種草木都在萌生,各種花兒都攢足了勁兒般地競相開放,薺菜馬蘭菜灰灰菜麥眼珠子都探頭探腦鑽出了土地。孩子們跳著笑著奔出悶了一個冬日縮了一個冬日的老屋,在田頭溪畔大道邊,撒丫子地追趕春天的腳步。但,真正使孩子們久盼的並非隻是這個花紅草綠草長鶯飛的春天啊!春天裏的古會,才真正是孩子們盛大節日呢!

其實何止是孩子呢?打從立春一過,各家的大人們就扳著指頭開始倒計時了。常聽大伯叔叔們說“三月二十八,還有十來天了,瞎子磨刀——快了!”

多麼叫人神清氣爽為之一振的期盼啊!鄉村古會,何以具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呢?都是因了故鄉的封閉。我生長的鄉村遠離都市,交通不便,是個十分偏遠的地方。鄉民們常常說,我們的村莊雞叫狗咬聽三縣呢!三縣的邊地交界處,曆代少有官方的痕跡,鄉民們幾乎是多少代人感受著同樣的生活經驗同樣的時代步伐。祖祖輩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凡事靠天靠命靠勤,沒有誰敢異想天開地幻想,不憑自己的雙手牛馬一樣地勞作便會有好事從而天降。鄉民們習慣了古老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節奏,但也同時壓抑不住對群體集會熱鬧一番,交流收獲穀物,勞作的間隙調劑一下沉悶的鄉村生活的熱切希望,因此,不知是從哪一代哪年月開始,在三縣交界處——古老的鄉村集鎮黃龍鎮,創了一個古會。日期就是三月二十八。老人說,二十八是個雙頭日子,占盡了喜慶吉祥的色彩。春天是一年的開始,不冷不熱氣候宜人,且農活不多。這古會的日子選得極順民心。

一踩進三月的邊沿,大人孩子都在盼。大閨女小媳婦更是趕早不趕晚,二月底就開始做新衣、納鞋底。鞋幫兒細線對針勾出活靈活現的花鳥蟲魚,那花兒一準鮮亮多姿,逼真耀眼,就如同新從枝上掐下來似的。男人們有條不紊地整犁耙、拴豬羊,該到古會上買的賣的,全都一條不漏地記在心賬上。爺爺奶奶們剛捱過年就開始想辦法,用碎鐵銅破麻繩兒在走村串戶的貨郎擔上換零錢。古會就要到了,趕會的時光總是要給孫子孫女們幾個壓袋錢的!

盼著盼著,三月二十八的古會終於就在鄉民們殷殷地期盼中緩緩來臨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沒弄明白,為什麼記憶中的鄉村古會總一直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沒有過伸不開手腳的春寒,更沒有過掃興的連綿陰雨。這如此的天隨人意,難道真的是鄉民們年年過節香火鼎盛的祈禱和眾人虔誠心願所感而致嗎?

太陽還在村子東頭的樹叢裏羞澀地裝扮,鄉村就開始了年複一年的超常騷動。雞飛狗叫,笨重的大木車輪子在爬滿八根草的土路上哐哐啷啷地滾動。渾圓的車把上坐著村裏最鮮美的新嫁娘,桃紅墨綠、奶黃的頭巾下,半掩著新用石灰粉白棉線開過的胭脂臉,雪白的糯米細牙在小巧的紅唇中,閃著瑩瑩如玉的光潔。粗壯的車把式打著號子,從各家扛出要賣的蒜、糧食、草編的筐簍,直到把大車塞得肚圓滾脹,才高叫著,“停停停”!然後縱身跳上車把奮臂揚起長鞭,“叭”地一聲脆響,牛鈴叮當,那笨重古老的大車便在鄉村的土地上,在車把式得意的鬼臉中,咕咕嚕嚕地朝前滾動了。

大車走了。各家的漢子紛紛拉出自家的平板車或推出獨輪車。車身新抹了漆,車軸新上了油,女人抱著打扮得花團兒一般的孩子,挺知足挺滿意地坐上男人推出的車子。孩子們的臉蛋新抹了紅,脖子間,背上,肚兜裏斜插著剛從房前屋後桃樹上折下來的新桃條。傳說那些尚帶著微涼露珠的桃條是可以避邪驅魔的。鄉村的孩子多如柿蛋兒。但對各家來說,孩子再多,依舊寶貝,插上桃條兒,神鬼不敢上,平安著呢!紅紅臉蛋的孩子,愜意地在母親溫熱的懷裏,用天真稚嫩的頭臉得意地蹭著母親碩大豐滿布袋一般垂著的肥奶。噙著盈尺煙竿的男人,將寬鬆的車袢兒捋得板板正正,悠悠地朝肩上一搭,便在老祖母一遍又一遍的叮嚀聲中挺得意挺自在地載著女人孩子出門去了。老祖母總是要留在家裏看門的,仿佛這種期盼已久的熱鬧光景早已嵌進了她們生命的年輪。三五個老姐妹聚在村頭初綻幼芽的老香椿樹下,有滋有味地敘說著她們那一代人古會的繁華,再趕一次心上的爛熳。說夠了就各自滿足地嘖嘖品味,然後低著頭,扭動月牙般地小腳,笑眯眯地走回家去,看好自家院門,備好茶水,等待著趕會晚歸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