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落的日子
新星
作者:付大偉
付大偉,本名付傑,85年生人,客居濟南。文字散見《山花》、《西湖》、《文學與人生》、《野草》、《西部散文選刊》等刊。曾獲首屆浙江作家網青年文學獎提名獎、第二屆“孫犁文學獎”。
餘暉傾斜,Z城像片幹麵包,表麵抹滿金黃。陽光泛著古銅色,攆著車跑。我多麼鍾情向晚曖昧的天幕:她離我越遠,我便越難過,好像衝動是體內的鬧鈴,離別變得分秒必爭。最後的吉光片羽灑下來,不過是施舍。回想在辦公室的一天內,你拒絕了多少自然的饋贈,高尚得像位隱士——大多數人滿足於蝸縮在屬於自己的時間裏,他們身邊環繞著一排排自己說不清,而又麵無表情的省略號;又像蒲公英般敏感,隨便一陣風的理由,就將複雜的表情吹散在數個房間裏。
當頭頂上空無限大時,深感黑夜就像一位智者的親臨。他飛馳的智慧代表了時間,人們在他壓迫式的“盤問”下,焦慮地燃起了街燈,望著光縱橫的流水線,開始反思內心的虛實。黑夜,開始逃離,讓所有赤裸的心安睡。發生這一切的前幾個小時,黃昏裏的最後幾分鍾,我把脖子習慣性地扭向窗外。每當想看最後一眼,可巧,方向盤都準確地拐向南方(我住的方向)——它再沒有一席之地。一排排高大的建築瞬時簇擁眼前,紛紛阻擋迎接目光的夕照。建築像彼此吸引的矩形磁鐵,靠得很近,有種說不出的曖昧。樓有間隙,透射過來的纖弱,被鋒利的樓影攔腰斬斷,車疾馳,把碎撕成碎。
大街小巷裏彌漫的暑蒸,隨風而行,像大朵的雲飄來飄去,撞上,軟塌塌的,沒有生命危險,卻溫柔得要命。臨窗倚靠,一個給身體放鬆警惕的時刻,我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半年前的遷移。說不清是以什麼身份,依靠腳下的路而熟識的意象重新變成一個內在記憶。生命中的某個雪天,T城漸行漸遠,微縮一團,在一個人的自我取暖中慢慢融化。
我無法不成為自身的律師。直至今日,我仍一直浪漫地辯解:T城,隻是我走失的第一個情人。清楚一點說,即是我對美好事物認知過程的一次失手,也許更會蔓延到將來。我們於某日林間漫步,濃濁的氣霧令我慌亂中錯認了她的手,撞至纖細的樹精,方呼是樹影婆娑的錯。這種荒唐而不失妙趣的想法隻要存在一天,就證明我還沒走向衰敗。管他呢,我固執地認定:一個沒有幻想的異鄉人,其身體的鍾擺始終在理想和現實間做機械流浪,永遠沒有歸期和情愛。
冬季來臨。流動,比守住她的愛情更艱難。
我回憶起,我是在一個炎炎夏日突然決定留下來堅守T城。堅守,對身邊人說,不過是個謊言和措辭。信誓旦旦的第二天我就無比難過。看似堅決的背後——臉部的某條神經卻背叛了現場。那塊本來平靜,卻倏然不息止跳動的肌肉,令我不得不背過身去,做最後自我征服式的內心獨白和宣言。這個背景下,誕生的是一個複雜的還在發育的夢;裹挾了理想、愛情、盲目、虛榮和掙紮的夢;讓你在一瞬間純粹,熱血澎湃,而數小時之後茫然不知出路的夢。這個臭小子曾一度把它與世隔絕了,今天拿出來,很難找到新鮮不至於重複的激情。同學們作鳥獸散,我留下來準備過冬。仔細想想,他們跟我一樣,表完態,就把自己扔進一條坑道,幹淨利落,吹響衝鋒號。此時,年輕執意要與霸道和勇敢這類詞走得很近,才能證明它珍貴的“第一次”。
從一條不知名的小街上采購。不遠處的工棚外,一群有說笑的工人盤腿坐在瀝青路麵上打撲克,為一張小醜、國王的牌吵得麵紅耳赤。印象中,像他們這樣在T城建設的工人似乎早已被定位為“鑄在混凝土套子裏的人”。於是,每逢遇見,我都想上前捏捏他們粗壯的胳膊、腿肚子,心想那一定是最堅硬和最忠實的部分。那骨子裏酸溜溜的,揮之不去的體味,也固守在這軀殼裏,有了形狀,連同這座城市裏的其他味道,一起發酵。發酵,還有我的,混在一起,一天比一天濃烈,衝得我頭昏腦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