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傳奇李叔同(1 / 3)

傳奇李叔同

散文

作者:張映勤

在中國百年文化史上,李叔同是一位奇人,一位公認的通才,幾乎中國新文化的所有領域他都有涉獵,並頗有建樹。李叔同的弟子,著名畫家豐子愷曾形象地說過,“文藝的園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

我們看看,李叔同在哪些領域顯示出他驚人的才華:

在音樂上,他是作詞作曲的大家,一首《送別》傳唱百年,家喻戶曉。“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意境幽遠,淡雅淒美,至今讓人回味無窮。中國的第一本音樂刊物《音樂小雜誌》是他在日本留學時期創辦的,國內最早使用五線譜作曲的是他,最早推廣西方鋼琴的是他,最早將西方樂理引入中國的也是他。

戲劇上,人所公認的中國第一個話劇團體“春柳社”是李叔同等人於1907年在日本東京組織成立的,他們還排演了法國小仲馬編劇的《茶花女》第三幕,李叔同飾演女主角瑪格麗特。

繪畫上,李叔同是中國油畫的開創者,最早介紹西洋畫知識,第一個開創裸體寫生,第一個編著《西方美術史》教材,最早介紹《石膏模型用法》用於西畫教學,最早創作倡導現代木版畫藝術。

書法上,對傳統書法審美觀進行革新,開創風格獨異的“弘一體”,被公認為20世紀十大書法家之一。

李叔同的多才多藝在現代藝術家中找不出第二個人,他不僅能歌、能曲、能演、能畫,而且作文、吟詩、填詞、書法、治印,幾乎所有藝術門類都有相當高的造詣。

這樣一位舉世無雙的藝術天才卻在39歲那年毅然出家,脫離凡塵,披上袈裟,成了一代高僧。個中原因讓人琢磨不透,他的出家與王國維沉湖、周作人附逆並稱為中國現代文學藝術史上的三大謎。人們眾說紛紜,從各自的角度做出解釋。

李叔同之所以做出驚世駭俗的舉動,遁入空門,我以為和他的少年經曆密不可分。

大師於1880年10月23日出生在天津河東地藏庵(今河北區糧店街陸家胡同)前的一所進士府宅中。祖父李銳,原籍浙江平湖,寄居天津,經營鹽業與銀錢業,李家在天津為富甲一方的名門。其父李世珍,字筱樓,三十二歲中舉人,清同治四年五十三歲時與晚清重臣李鴻章同科中進士,曾做過吏部主事,相當於現在組織部的中級官員。其父後來辭官,子承父業在津經商,成為天津巨富。李叔同出生時,他的父親已經68歲,到他5歲左右時父親去世。李叔同的母親王鳳玲生他那年才19歲,原是家裏的丫環,是他父親的五姨太,也就是說,李叔同是庶出。李筱樓雖然妻妾眾多,家裏卻男丁稀少,一共隻有三個,長兄文錦比李叔同年長近50歲,早已夭折;仲兄文熙年長李叔同12歲,而且身體羸弱。老來得子,李叔同自然是父親的心肝寶貝,但是在他5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王氏在這樣一個大家庭雖受寵愛,卻地位低下,受到其他各房妻妾和家族成員的妒忌與冷眼,父親去世後,這位五姨太帶著幼子在李府的日子肯定是不好過的。自然物質生活是相當優裕的,錦衣玉食,寶馬雕車,但是精神上是壓抑的,受排斥和冷落的。大宅門裏庶出的幼子,讓他變得謹小慎微,異常敏感。李叔同一生都很少提及早年的生活詳情,他曾對最親近的學生豐子愷說過自己有許多母親,父親這麼多太太他都要應付,對自己的生母,李叔同曾說:“我的母親——生母很苦!”這種苦當然不是指物質生活上,而是在這種關係複雜的大家庭中難堪的尷尬處境,是精神上的壓抑和苦悶。在封建禮教相當嚴格的大家庭裏,姨太太根本沒有立足之地,命運是很悲慘的。

庶出的身份,在李叔同心裏留下了深深的陰影。父親死後,李家由其同父異母的二哥李桐崗(文熙)主政。二哥大他12歲,啟蒙時期教過他讀書,儼然像父親一樣嚴格管教這位弟弟。李叔同的母親年輕守寡,與獨生兒子相依為命,為了打發寂寞的時間,經常到戲園子看戲,耳濡目染,李叔同自小就喜歡戲劇,及至年長,情竇初開,竟戀上當時天津的紅角楊翠喜。十幾歲的他一度每天晚上都到楊翠喜唱戲的“天仙園”戲院為楊翠喜捧場,散戲後提著燈籠等著,陪她回家。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有說不完的話。李叔同被楊翠喜的色藝迷戀,深深墮入情網不能自拔。他曾經給楊翠喜寫過兩首《菩薩蠻》,表達了這種濃情蜜意。

其一: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翠雲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後,葉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其二:

晚風無力垂楊嫩,目光忘卻遊絲綠;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癡魂銷一撚,願化穿花蝶;簾外隔花蔭,朝朝香夢沾。

早熟的風流才子李叔同把他的初戀獻給年輕女伶楊翠喜,幻想著與這位佳人能夠締結鴛盟,共度一生。

隨著楊翠喜逐漸走紅,名聲大振,李叔同成了眾多看客之一,不僅受到冷落,也沒有機會靠前。楊翠喜後來被袁世凱手下的得力幹將、天津南段巡警局總辦段芝貴重金贖身,送與慶親王載振為妾,引發了一場轟動一時的案子——楊翠喜案。

自己一往情深的女子被當作禮物送入了豪門,多情的三公子李叔同自然是傷心欲絕,終日鬱鬱寡歡,以淚洗麵,深深地陷入單相思又自感失戀的痛苦之中。母親王氏和哥哥為了讓他走出感情漩渦,開始為他物色結婚對象,希望通過婚姻讓李叔同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軌。以李叔同的叛逆性格,對包辦的舊式婚姻是不感興趣的,他時常出入戲園子和風月場,見過不少風情萬種的風塵女子,傳統家庭出來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引不起他的興趣。可是他奉母至孝,對母親言聽計從,為了讓母親滿意,有個媳婦能陪著她,李叔同勉強同意了。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李家,他們母子的生活是壓抑低微的,尤其是母親,由丫鬟而成小妾,又早早地失去丈夫的庇護,在李家的地位之低、處境之難可想而知,幸虧她有個兒子李叔同,雖是庶出,畢竟為李家的血脈,讓她有了立足之地。李叔同就像賈府裏趙姨娘生的兒子賈環,表麵上風光,嬌生慣養,衣食富足,內心卻極其苦悶孤獨。李叔同的兒子李端回憶說:“在我母親的房中,一直放有先父從上海帶回來的四個大皮箱。在白色的箱皮上,除印有‘上洋製皮箱’的廠名圖記外,還都有‘李庶同製’的字樣,‘庶’、‘叔’同音並用,可見先父常以自己的庶出為苦,也進一步更能說明字‘叔同’的深意。”李叔同對自己這種庶出身份相當敏感在意,更讓他鬱悶的是作為五姨太的母親在李家注定更是低人一等。為了能讓母親過上自由舒心的日子,他隻能接受現實。因為哥哥許諾,隻要李叔同結了婚,就可以另立門戶,帶著母親媳婦單獨生活,並且可以從家裏分得三十萬大洋的財產。這,也許是他同意結婚的主要原因。女方算是門當戶對,天津芥園茶商的女兒——俞氏。俞氏身材適中,眉目端正,通情達理,年紀比李叔同大兩歲。那個年代,依人們的舊觀念,女比男大算不上缺點,女方大,結婚以後可以孝敬公婆,照顧丈夫,撫養孩子。李叔同可能也不會在意女方年齡上的這點差距,他的心思也許根本就不在家裏,見慣那些風流女子,尤其迷戀過動人心魄的戲子楊翠喜,家花再香也比不過野花誘人。

1900年,虛歲18歲的李叔同成了家,用自己的婚姻換來了一段安定自由的生活。結婚後,他不僅從家裏得到了一筆錢,而且帶著母親和妻子搬到了上海。李家在上海有錢莊的分號,經濟來源不成問題,最重要的是脫離了大家庭的束縛,他們可以揚眉吐氣隨心所欲地過自己的日子。

有人把奉母攜眷南下上海說成是李叔同因戊戌變法失敗涉嫌避禍而致,因為他刻過“南海康君是吾師”的一枚私章,其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為了逃離那個沉悶壓抑的大家庭。李叔同的兒子李端對南下解釋說:“但從前我的老保姆王媽媽對我講,說我父親當時的南下,是想從此後就在南方紮根立業,離開天津這個大家庭。”這才是最重要的,整天仰人鼻息,看人臉色,至少在心裏低三下四地過日子,能有機會到上海,李叔同自然像出籠的飛鳥一樣歡天喜地,那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那種離苦得樂的幸福感,讓他渴望著自由的新生活。在上海他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自由的幾年,這種心情他曾對其學生豐子愷說過:“我自二十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以後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直到出家。”為什麼說這幾年是最快樂幸福的,首先是母親心情愉快,其次是經濟獨立,再有家庭和諧,添了兒子。當然,在十裏洋場,李叔同漸漸如魚得水,才華盡顯,縱情享樂。

離開了天津李家大家庭,在上海可以過獨立自由的生活,王氏的心情一定也是放鬆快樂的。李叔同自幼在母親和兄長的督促下,受著極為良好的傳統教育,加上他天資聰慧,造就了他深厚的國學底蘊,他自小就有神童之名,少年時詩文已稱著一時。出身豪門,才華橫逸,李叔同是當時天津典型的“富二代”,自然身上也沾染了不少富二代的毛病。二十歲上下的他過著一種寄情聲色的放浪公子生活,出入戲園捧戲子,在花街柳巷喝酒狎妓,天津上海這樣的大都市不少藝界坤伶甚至風塵女子和他都多有往還。有錢又有才,風流倜儻的李公子在花柳叢中頗有女人緣,不少名妓等著他在扇子上題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廝磨金粉,結交娼優,風流倜儻,翩翩浪子;李叔同在女人身上尋找著刺激,尋找著寄托。在那個時代,李叔同的這種生活也算不上大的毛病。家裏有的是錢財,妻子又是母親包辦的,尋花問柳成了一些富二代的生活常態。當然,除了要有能滿足這種消費的經濟條件,家庭的影響也是很重要的。他的父親就是妻妾成群,60多歲還娶姨太太。在這種環境中,李叔同任性自由,無拘無束,加上自幼喪父,寡母寵愛,他過著一種奢靡的紈絝子弟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長,1905年,26歲的李叔同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挫折,他無比摯愛的生母王氏病逝,享年44歲。讓他終生糾結的是母親臨終前,自己還不在身邊,他出去為母親準備棺材,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離開人世,相依為命的母子倆沒能做最後的訣別。若幹年後,李叔同回想起自己的母親,依然如梗在喉地說:我的母親——生母,很苦。

母親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牽掛和寄托,突然撒手人寰,讓奉母至孝的他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李叔同難以排解喪母的劇痛,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哀,字哀公,以示其萬念俱灰,痛不欲生之意,喪母之痛從此造成了他人生的重要轉折。

李叔同懷著巨大的悲痛攜眷護柩回津,要為母親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葬禮,沒想到回到天津卻惹出了一場家庭風波。

李府的當家人二哥李文熙以“外喪不入門”為理由,反對王夫人靈柩進家。李叔同千裏撫靈發喪,母親卻不能進李家大門,悲憤至極的李叔同和哥哥大吵一架,最終在親戚的勸解下才將母親的靈柩停在了李家大宅。這件事對他的刺激很大,封建禮教、傳統觀念早已引起李叔同極大的反感和排斥,他決定利用母親的喪禮表達他的不滿。

李叔同利用媒體進行宣傳,當時天津著名的《大公報》曾連續刊載消息,農曆七月廿三日發表的消息《文明喪禮》上說:“河東李叔同廣平,新世界之傑土也。其母王太夫人月前病故,李叔同特定於本月二十九日開追悼會,盡除一切繁文縟節,別定儀式。”次日又以《天津追悼會之儀式及哀歌》為題公布了“新儀式”的容,“如備有西餐,以饗來賓”,又附有“哀啟”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