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的兩股潮流(代序)(1 / 2)

龍榆生

一般詞的批評家,愛把宋詞分作豪放和婉約兩派。前者以蘇軾作為代表人物,後者以秦觀作為代表人物。這種就風格上的分法,雖是出於明人張;但據南宋俞文豹《吹劍續錄》的記載:

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隻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外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

可見這個差別之說是由來已久的。但為什麼會有這兩種不同風格和流派呢?因兩者寫作的動機和作用各不相同,當然就會產生和他的內容相適應的不同風格。我們知道,詞在宋代是配合著管弦來唱的,當然首先就得講究協律,從而達到“音節諧婉”的地步。而且這種唱詞,大多數流行於都市,為了迎合市民心理,就得偏於描摹男女戀慕和傷離念遠的情感。當時這類作品,就是王世貞所說的“香而弱”(《藝苑卮言》)的一派。這一派的特點,就是一要音節和諧,二要情調軟美。由於這兩個條件的限製,就很難容納豐富的內容和表達豪爽的氣概,使作者隻在音律和技巧上打圈子,陷身於泥淖而不能自拔。但這些作品的“語工而入律”(《避暑錄話》卷三記當時讚美秦觀詞的話),在當時是最受歌者和聽眾歡迎的,所以一直成為所謂詞的正宗。它的遠源,是從花間一派來的。我們與其說它是婉約派,不如說它是正統派,而把以蘇軾為首的豪放派稱作革新派。

正統派的特征是特別重視協律。從北宋的柳永、秦觀、周邦彥以至南宋的薑夔、吳文英,雖然麵目各有不同,而步趨卻是一致的。

柳永以後,一般稱秦七(觀)、黃九(庭堅)為當代詞首(見陳師道《後山詩話》)。秦詞受柳永影響,曾被他的老師蘇軾所譏評,至作為“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的對句(見《避暑錄話》卷三),並且當麵斥責他:“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見《高齋詩話》)正因為秦詞的和婉纏綿,所以能盛行於淮、楚(今蘇北)一帶。他的代表作如〔滿庭芳〕,它所表現的隻是一個風流才子的感傷情緒……但就它的描寫手法看,他把一種淒黯的江天景色和難分難舍的離情巧妙地結合起來,在彼時彼地,確也有幾分迷人的魅力。在開拓詞的領域方麵有功勳的,柳永以後,就得數到周邦彥。他出生於湖山秀麗的杭州,對文學有深厚的基礎,又好音樂,能自度曲(見《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文苑傳》)。徽宗(趙佶)設大晟府,作為整理創作樂曲的機關,曾要他作提舉官。他和音樂家萬俟、田為等“討論古音,審定古調……又複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宮換羽,為三犯、四犯之曲。”(張炎《詞源》卷下)他的《清真集》有不少創調;也有宮廷中流傳下來的古曲,如《蘭陵王慢》的譜子,後來還流傳到南方來(參考毛《樵隱筆錄》)。近人王國維曾經說過:“讀先生之詞,於文字之外,須更味其音律。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清真先生遺事》)周邦彥詞值得我們借鑒的,這音律的運用要算首要部分。它那句法節奏,都是隨著聲情變化的。例如〔蘭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