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詞(3)(1 / 3)

齊天樂

〔齊天樂〕,又名〔台城路〕、〔如此江山〕、〔五福降中天〕。《清真集》、《白石道人歌曲》、《夢窗詞集》並入〔正宮〕(即〔黃鍾宮〕)。

《詞譜》卷三十一:“…周邦彥詞有‘綠蕪凋盡台城路’句,名〔台城路〕。沈端節詞名〔五福降中天〕,張輯詞有‘如此江山’句,名〔如此江山〕。”龍鼎孳詞名〔五福麗中天〕。趙師律詞名〔濟天樂〕,“濟”疑為“齊”之誤。

周邦彥詞雙調102字。上闋51字10句6仄韻,下闋51字11句5仄韻。還有一首〔齊天樂〕(“疏疏幾點黃梅雨”),題作《端午》,收入《清真集》。毛本注雲:“或刻無名氏。”亦有以之為楊補之詞,見《逃禪詞》。

本詞《清真集》作〔正宮〕(即〔黃鍾宮〕)。毛注本題作《秋思》。《花庵詞選》題作《秋詞》,《花草粹編》題作《秋》。

綠蕪凋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翦。雲窗靜掩。歎重拂羅,頓疏花蕈。尚有囊,露螢清夜照書卷。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首先看看這首詞寫作時間、地點問題。“此清真荊南作也,胸中猶有塊壘。南宋諸公多模仿之。”“身在荊南,所思在關中,故有‘渭水’、‘長安’之句。碧山用作故實。”(清·周濟《宋四家詞選》)“美成〔齊天樂〕綠蕪凋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傷歲暮也。結雲’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幾於愛惜寸陰。日暮之悲,更覺餘於言外。此種結構,不必多費筆墨,固已意無不達。”(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王國維認為:“作於金陵,當在知溧水前後。”(《清真先生遺事》)陳洵認為:“此美成晚年重遊荊南之作。”(《抄本海綃說詞》)陳思撰年譜說:“十九歲時遊荊南作。”眾說不一。係晚歲之作,似覺無疑。至於作於何地,有金陵、荊南兩說,還有待進一步考證確定。

全詞寫羈旅之愁、宦遊之悲、遲暮之感、故人之情。圍繞“秋”、“秋思”、“秋詞”展開描寫。上片寫秋晚,傷歲暮。

綠蕪凋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起拍展示一派暮秋景象,秋色蕭瑟,遊子心意寥落。綠蕪:長得多而雜亂的草。台城:在六朝古都金陵北玄武湖畔。宋·洪邁:“晉宋間謂朝廷禁近為台,故稱禁城為台城。”殊鄉:異地異鄉。隋唐以降,文人至金陵,每有興廢盛衰之歎。唐·韋莊《台城》發出“六朝如夢”之感慨。秋晚台城葉枯草黃,正是宋玉所謂“草木搖落而變黃”之滿目蕭瑟景象。“又”字有遞進連接之妙。對於客子,“殊鄉”已夠難堪,更何況“秋晚”、“霜凋岸草”(周邦彥〔浪淘沙〕)、眾芳搖落之際,詞意層層遞進,隻起二句“便覺黯然消魂……沉鬱蒼涼”(陳廷焯),以為“太白‘西風殘照’後有嗣音矣”。起首造境造勢,已為全詞意境定下蒼涼基調。

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翦。雲窗靜掩——“綠蕪台城”本已蘊蓄無盡滄桑之感,何況又化為一片凋零的秋晚。“暮雨生寒”直至上片歇拍八句均從“秋晚”生發而出,層層烘托,有聲有色,依時序之變化,抒悵惘之幽情。暮秋雨夜,本已漸涼,加之蛩鳴,膚覺之涼、聽覺之淒。深閨女子裁剪縫紉禦寒之衣,大有唐·杜甫“寒衣處處催刀盡”之意蘊。因而獨自一人,寫景狀物,烘托渲染,分寫自然之感、人事之感。“雲窗”以下則從主觀方麵勾勒描寫。單句協韻,承上啟下,寫雲窗外之景。

歎重拂羅裀,頓疏花簟。尚有囊,露螢清夜照書卷——以“歎”字領起,再寫秋意,確定了環境淒涼、人物慨歎的意境,寫雲窗內之景。羅裀:即“羅茵”,羅綺墊褥。絲製褥子。花簟(diàn):織有花紋的精美竹席。詞中指供鋪墊用的竹席或葦席。時當暮秋,“已涼天氣未寒時”(唐·韓渥《已涼》詩),所以撤竹席,換墊褥。如是年年不可缺少之常事,何以“歎”之?且以“重拂”、“頓疏”加以限定。是涼秋之到來,“驚殘好夢”,“驚破夢魂”。“拂”,又是“重拂”,揮動拂展,形容激動、憤激,“驚飆拂野”,“驚魂未定”。“疏”字,疏離疏遠,隻影孤單。“頓疏”,極見沉重,又一筆帶過。既有客觀形成原因,又帶主觀感情色彩,既有節候變化、時光荏苒之感慨,又有光陰迅逝、老大無成之歎惋。“尚有”二字,寫時移物換,夏日的用具都不用了,而囊還留著,用車胤囊螢讀書典故。《晉書·車胤傳》:“家貧,不常得油,夏月則練囊盛數十螢火以照書,以夜繼日焉。”引用此典在於一片秋色秋聲中,詞人隻有抓緊讀書,才能得到些許慰藉。詞人“學道退然,委順知命”(南宋·樓鑰《清真先生集序》),一生刻苦攻讀,借此時機讀書,的確具有典型的意義。周氏用此典故,表示雖飄泊異鄉、宦海浮沉,但仍誌在讀書,不欲如韓退之所說“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送李願歸盤穀序》),也不汲汲於功名富貴,隱隱然有“修吾初服”之意,故南宋·王灼《碧雞漫誌》卷二曰:“世間有《離騷》,惟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周邦彥如王國維所說的:“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人間詞話》)詞人誌在讀書,不負初衷。驚秋而不悲秋。上結宕開一筆,表達出曠達高遠之態,也是本詞症結之所在。

下片詞意,或懷人,或記事,轉向登高望遠,追懷往事。

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詞人出任廬州教授、調任溧水之前,有五、六年時間滯留荊州。時三十多歲,正當英年。身在荊江(即荊州),懷念故舊,與當地友人交遊,情誼深厚,不說自己懷念故友,卻說“故人相望”,離思無盡。筆法翻進一層,從對方懷念自己入筆,自己的思念故舊之情不言而喻。情致既深,筆法又巧妙。由寫細小物象,轉而寫故人相望,筆力如椽,詩情宛轉,轉換自如。如〔瑣窗寒〕中“故人翦燭西窗雨。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感情是極其真摯深沉的。

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筆法再轉。化用唐·賈島“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憶江上吳處士》)詩意。以長安借指汴京,在宋詞中多如此。詞人從元豐初入汴為太學生,直到宋哲宗元祐二年離汴為廬州教授,居留汴京十餘年,正當而立年華,雖任太學正,但“居五歲不遷,益盡力於詞章”(《宋史》本傳)。當時周邦彥所寫的詩如《天賜白》、《薛侯馬》等,陳鬱《藏一話腴外編》所收周邦彥佚詩稱“自經史中流出,當時以詩名家如晁(補之)、張(耒)皆自歎以為不及”,說明其詩才高超,不過為詞名所掩而已。憶及往昔,風華英年,意氣方遒,“渭水西風”,吟詩唱和,“詩情宛轉”,而今回首,情何以堪,隻能浮雲幻影,徒增悲傷。“渭水西風”三句,正是想象中“憑高眺遠”之所見。如是詞序顛倒,作為格律上的補筆,既收束上文,又引起下文,借酒澆愁,一百年方休,不問世事。正是:“美成以之入詞,白仁甫(樸)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也。”這裏,“憑高眺遠”與“雲窗靜掩”,虛設兩層意思、兩層懸想,是登高望遠之所思,以下情景即是登高望遠之所見。

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薦——正:領字,一作“憑”。玉液:美酒佳釀。新篘(chōu):本濾酒所用的竹具。詞中指酒。宋·蘇軾有“近日秋雨足,公餘試新篘”(《和子由聞子瞻將如終南太平宮溪堂讀書》)詩句。蟹螯:用畢茂世所雲“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桮(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世說新語·任誕》)典,意思是要像畢茂世(名卓,為吏部郎,嚐飲酒而廢職)那樣嗜酒不羈。詞人登高望遠,如故人相望,皆無所見,而隻好借酒澆愁了。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山翁:晉·山簡字季倫,每臨高陽池輒醉,人為之歌曰:“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因此以山簡自喻,一醉解千愁,但詞人做不到。結句“但愁”二字一轉折,似不相連貫,實則一意承轉,正欲以酒解煩愁。不免“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遲暮之感,也就是清·陳廷焯所雲:“結雲……幾於愛惜寸陰。日暮之悲,更覺餘於言外。”本想一醉方休,借酒澆愁;但一想到即便醉倒,也還會因為夕陽西下而發愁。含蘊深切。

這首詞或大筆揮灑,或細筆勾勒,起以巨筆,結以重筆,抒發懷人之情,突出遲暮之感。造境寫人,密致渾成,風格沉鬱,別具一格,直到南宋,張炎還聽伎女歌唱這首詞。足見詞人“一何用功之深而致力之精耶”(南宋·樓鑰),是周邦彥暮年筆力蒼老精到之佳作。

這首詞有別於周邦彥一般的詞風、詞作。詞中宦遊、羈旅、懷人,遲暮之感,種種複雜情感交織一起,質實密麗,幾近豪放。

藝術手法上,詞人為了加強長調詞的鋪敘揚厲效果,往往以賦的手法填詞。以賦筆入詞是周邦彥所擅長的,所以辭語工切,音節和美。賦筆對句,如:“暮雨生寒,鳴蛩勸織”,“重拂羅裀,頓疏花簟”,“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玉液新篘,蟹螯初薦”。有的對仗十分工整。“暮雨生寒”是仄仄平平,“鳴蛩勸織”是平平仄仄。以代“”,也是出於平仄需要,因為屬平聲。基本符合詞性相同、平仄相對的要求。藝術手法上另一個特點,是善於用典,除上闋結處用典外,下闋三處用典,且用典在虛實之間,耐人尋味。章法上不用曲筆,結構平直順暢。風格上“沉鬱蒼涼”(清·陳廷焯《雲韶集》),“蒼涼沉鬱”(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二),“思如剝蕉”,“詞旨深厚”。結句“不必多費筆墨,固已意無不達”,是全詞發展之必然,蘊蓄極其深刻,與首句遙相呼應,極具啟示性,又極為沉痛。

關於這首詞的寫作年代、地點,向有爭議。有的提出:“周邦彥滯留金陵時,年不過四十左右,何以就有遲暮之感?”並舉出詞人於哲宗元符元年(1098)《重進汴都賦表》中一段話:“臣命薄數奇,旋遭時變,不能俯仰取容,自觸罷廢,漂零不偶,積年於茲。臣孤憤莫伸,大恩未極,每抱舊稿,涕泗橫流……”周邦彥處在當時新舊黨爭的漩渦之中,由於不能“俯仰取容,自觸罷廢”,所以從廬州到溧水,十年飄零,“來寄修椽”、“憔悴江南倦客”(〔滿庭芳〕),因而心情抑鬱寡歡。表現在詞中是感物傷懷,思念親友,以酒澆愁。“詞至美成,乃有大宗……然其妙處亦不外沉鬱頓挫。頓挫則有姿態,沉鬱則極深厚。既有姿態,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於此矣。”(陳廷焯)即本詞的筆法妙諦之所在。不必拘泥於何時何地所寫,也無須肯定是暮年之作,抑或中年所作。

氐州第一

《詞譜》卷三十一:“調始《清真樂府》,一名〔熙州摘遍〕。”其實,宋慢詞〔氐州第一〕始於周邦彥。而周邦彥僅取此調之大曲《氐州》首片而已。《填詞名解》卷三:“氐州第一〕,商調曲。唐樂府有《氐州歌》,第一,蓋歌頭也。”《唐聲詩》下編第504頁:“第一二字乃大曲之遍序,唐大曲形式之特征也。蓋唐大曲名遍之名稱較簡,不過歌、排遍、入破、徹四種而已,而遍數特多,故有必要標明次第。本調乃用大曲第一遍,單行為雜曲……宋詞屬商調。”又《詞譜》:“此調創自此詞。方千裏、趙文、邵亨貞詞俱照此填。惟陳(允平)詞句讀小異,故別列一體。”《全宋詞》注“商調”。

毛本注雲:“清真集》作〔熙州摘遍〕,字稍異。”但未將異字標出。《草堂詩餘》、《花草粹編》、《古今詩餘醉》題作《秋思》。雙調102字。上片51字11句4仄韻,下片51字9句5仄韻。

波落寒汀,村渡向晚,遙看數點帆小。亂葉翻鴉,驚風破雁,天角孤雲縹緲。官柳蕭疏,甚尚掛、微微殘照。景物關情,川途換目,頓來催老。漸解狂朋歡意少。奈猶被、思牽情繞。座上琴心,機中錦字,覺最縈懷抱。也知人、懸望久,薔薇謝、歸來一笑。欲夢高唐,未成眠、霜空已曉。

有的本子題作《秋思》,寫秋日旅次懷人。上闋寫景,結拍入情,下闋抒情,懷人。宋詞中多有“行旅”、“離別佳作”。這首詞就是一首懷人的好詞。

波落寒汀,村渡向晚,遙看數點帆小——詞人目睹之實景。前兩句寫近景,後一句寫遠景。詞人乘船,在一個秋日的黃昏到達荒村野渡。詞人仔細觀察了秋天水落後留下的痕跡,寫得十分細膩。筆法靈動,句式靈活,化靜為動,引人入勝。汀:本意為水之平靜。引申為水邊平地、小洲。宋·陸遊詩《城西晚眺》:“靜看船歸浦,遙聞雁落汀。”數點帆小“是”遙看“的遠景,寥寥幾筆便勾勒出向晚村渡圖。”向字有動感,仿佛村渡暮色逐漸籠罩下來一樣。

亂葉翻鴉,驚風破雁,天角孤雲縹緲——寫仰望所見之景。秋風掃落葉,驚動樹上棲鴉滿天亂飛,天空雁陣也被逆風吹散亂成一片。“翻”、“破”煉字,由“亂葉”、“驚風”引出,生動準確。“破”字寫雁陣逆風而飛,驚風吹來,吹散了行列。“亂葉”二句,仰觀所得,作對句狀難寫之景。“亂葉”寫地上,“驚風”寫天空。正是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所雲:“美成詞於渾灝流傳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天角孤雲縹緲”也是“遙看”之遠景。寒汀、村渡、亂葉、翻鴉、驚風、破雁、天角、孤雲,由近及遠、由地下到天上的景色,既寫實,又具象征意義,無不襯托出詞人羈旅孤獨的淒涼心境,使人黯然神傷。同其“衰柳啼鴉,驚風驅雁”(〔慶宮春〕)結構相近,同一機杼。

官柳蕭疏,甚尚掛、微微殘照——繼續寫近景。與上文“亂葉”相補充,更展示出秋景之淒涼。“寫秋景淒涼,如聞商音羽奏”,更著以“官柳蕭疏”、“微微殘照”,與村渡所構成的荒涼、淒清、黯淡的意境,對於羈旅行役之人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呢?秋聲秋色,秋氣肅殺,不道斜陽映柳,卻道柳掛殘陽,又照應“向晚”,想象奇特,出語自然奇異。更增羈旅之愁、遲暮之感。“微微”二字,體物尤工。

景物關情,川途換目,頓來催老——總括上闋近景、遠景、天上地下之景,融會成為一個開闔自如、渾厚自然的整體境界。“關情”以後入情,透出心事;“川途”即水路。讓人觸景生情,“頓來催老”。正因為如此,一片蕭瑟景物使詞人忽然覺得變老了,油然而生遲暮之感。“頓來催老”直說破,暗含“關情”一語,激發詞人歲月易逝、人生易老之感慨。近人俞陛雲認為:“前八句狀水天景物,‘殘照’二字為秋柳傳神,而以‘關情’、‘換目’承上八句,則所見景色,皆有‘物換星移’之感。自轉頭至結句,如明珠走盤,一絲縈曳。”(《宋詞選釋》)清·周濟認為:“竭力追逼出過變一句,鉤轉‘思牽情繞’,力挽千鈞。”的確,上闋寫景蓄勢已足。“他人一鉤勒便薄,清真愈鉤勒愈渾厚”,正是這個道理。為“漸解狂朋歡意少”蓄勢。

下闋因遲暮之感而產生懷人情愫。

漸解狂朋歡意少。奈猶被、思牽情繞——由上闋的寫景轉入懷人之抒情。如王國維所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由於詞人以主觀感情色彩觀物,所以物皆著我之色彩。“狂朋”者,狂放不羈之朋友也。“漸解”接“頓來”似一轉折,乃“催老”二字之神髓,緊承前結。明寫“狂朋”,實寫自己,強化了主觀感情色彩。“奈猶被、思牽情繞”交代了“歡意少”的原因。那麼“思牽情繞”的是什麼人呢?又一轉折。

座上琴心,機中錦字,覺最縈懷抱——“座上琴心”用典。《史記·司馬相如傳》:“相如不得已,強往,一座盡傾……是時卓王孫有女新寡,好音,故相如……而以琴心挑之。”用以說明詞人所懷念的人。“機中錦字”用《晉書·列女傳》典:“竇滔妻蘇氏……善屬文。滔,苻堅時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以贈滔。宛轉循環以讀之,詞甚淒惋。”詞中指戀人所寄來之書信。“琴心”、“錦字”為“思牽情繞”之由。懷念伊人,盼望書信,最縈繞著詞人之心,完全是從詞人自己這方麵來寫的。同時也說明隻有寄來的音書才是詞人最為珍貴的!

也知人、懸望久,薔薇謝、歸來一笑——前六個字代所思者設想。詞人筆鋒陡轉,從對方著想來寫。宕開一筆,轉出新意。詞人想象女子也在想念自己,正是宋·蘇東坡“我思君處君思我”(〔蝶戀花〕)之意。“薔薇謝”七字,出自唐·杜牧《留贈》詩:“舞應任閑人看,笑臉還須待我開。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借此表達明年暮春薔薇花謝時,就可以相逢一笑了。“一笑”二字傳神,比杜牧所寫更見喜悅歡快、形象生動。至於能否實現預約之初衷,至少可以使對方感情上得到些許慰藉。與宋·柳耆卿〔八聲甘州〕“想佳人妝樓望”,從對方著想的手法完全相同。“也知人、懸望久”代所思之人設想。“薔薇謝時”已望歸來,“自春徂秋,足見其‘久’”,並且為“霜空”蓄勢。

欲夢高唐,未成眠、霜空已曉——由於切盼重逢並預約來期,於是詞人首先心馳神往。“欲夢高唐”則於無可奈何之中“謀所以慰其懸望者,拍轉自身,並作開筆。”(陳匪石《宋詞舉》)用“巫山神女”之典。宋玉《高唐賦》:“昔者先王嚐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堂之客。聞君遊高唐,願薦枕席。’”詞中借指與女子夢中相會。然而卻欲夢未成,正是此詞妙處之所在,用“未成雲雨夢,巫山曉”(趙企〔感皇恩〕)詞意,有異曲同工之妙。“欲夢高唐”也罷,“未成眠”也罷,都是因為相思之情。“霜空”點明時間季節,回應上闋大寫秋景。首尾開闔自如,情意無盡。

這首詞抒離情或明寫或暗轉,敘相思或眼前或夢幻,從多方麵、多角度著筆;或鋪敘,或勾勒,一氣嗬成、一脈流轉,如清·陳世煜《雲韶集》所說:“寫秋景淒涼,如聞商音羽奏。語極悲惋。一波三折,曲盡其妙,美成詞大半皆以紆徐曲折製勝,妙於紆徐曲折中有筆力,有品骨,故能獨步千古。”

此詞在清真詞中別一機杼。無論寫景,或者抒情,運筆如行雲流水、遊絲宛轉,極盡曲折回互、前後照應之致。清真善於作景語,尤長於寫秋景。本詞即圍繞“川途換目”,展開“景物關情”的描寫,成功地表述了詞人的羈旅之悲與懷人之情。“此換頭至結句”“以‘曲而婉’三字評之,殊當”。

在藝術技巧上也有獨特之處:

首先是層次清晰、章法完密。這首詞前八句,摹寫水天景物,“殘照”為秋柳傳神,又以“關情”、“換目”承上八句,則所寫景物,皆有物換星移之感。自換頭至收結,如明珠走盤,一絲縈曳。上片皆以“景物關情,川途換目”總括所見景物,並以“頓來催老”小結。下片“漸解”二句分兩層,“座上”三句作一層,“也知”二句又兩層,“欲夢”二句作三層,共分八層,逐層寫來,實一特色也(詳見劉永濟《微睇室說詞》)。其次是極盡摹寫、渲染烘托之致。上片摹寫秋景,次第寫來,逐層渲染,“波落”、“亂葉”、“驚風”、“孤雲”、“官柳”、“殘照”,渲染氛圍;下片“歡意少”、“思牽情繞”、“最縈懷抱”、“懸望久”、“未成眠”,烘托情愫,前結“景物三句”“水到渠成”,“頓來催老”畫龍點睛,由寫景自然轉入抒情。詞旨既淒清,情懷又暗淡,其境界隻可於筆墨之外思之,其寓意隻可於言詞外得之。再次是意態飛動,展示清真“沉鬱頓挫”之主導風格。詞人采取“一波三折”、“以紆徐曲折製勝”的筆力,運用明言或暗轉的手法,寫對久別情人的深切思念之情。先用明轉,著一“奈”字,言其無法排遣、無可奈何之“思牽情繞”。下邊連用暗轉,不用虛字而直作轉折。一是先寫兩地相思,“懸望久”,盼望“薔薇謝、歸來一笑”。二是歸去無期,“欲夢高唐”“未成眠”,連夢中相見也不可能。希望成空,“一合便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