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六儒紳氣消彩筆 十齡女才壓群英(1 / 3)

詞曰:才須好,何女何男何老?十歲閨娃天藻,直壓群英倒。

溫李笑他纖巧,元白怪他潦草,繡口錦心香指爪,直個千秋少。

右調《謁金門》話說廷臣得了考較詩文旨意,不敢遲慢。禮部便將考較事宜商量停當,奏聞朝廷道:禮部為遵旨回奏事,謹將條定考較事宜,開列於後:一考期,擬於七用初三。是日立秋,正才子賓興之候。

一考時,限辰時齊集玉尺樓,巳時考書法,午時考填詞,未時考詩,申時考文,酉時考古。先時而成者為優,過時不成者為劣。

一考書法,真、草、隸、篆各一紙。

一考填詞,宋詞、時曲各一闋。

一考詩,五言近體一首。

一考文,或論或賦,內科一道。

一考古,詰問往事三段,不多不寡,庶寸晷可完。

一出題,召翰林院官齊集文華殿,臨時擬上,禦筆親定,走馬賜考。

一題文完,走馬呈覽,再發二題,庶無私傳等弊。

一監考,委司禮太監一員,並竇國一、山顯仁督同糾察,庶無後言。

一考後,除山黛幼女免赴,其餘俱至文華殿,聽候聖上親定優劣功罪,庶免虛傳妄報。

以上數款,俱考較事宜,謹遵旨條奏,乞聖明裁鑒定奪。

禦批:條議允合,俱依擬。

旨意下了,周公夢即知會夏之忠、卜其通、宋信、穆禮、顏貴等,同集竇國一私衙,商議道:"山家小女,我聞她前日朝見時,筆不停腕,而賦《天子有道》三章,古雅絕人,所以天子十分寵愛,恐與尋常浪得虛名者不同。列位先生,亦不可輕視。"竇國一道:"周老先生,如何這等說,莫說虛名,就是真才實學,一個十歲女子,能讀多少書,豈有轉勝似列位老先生之理!此一考較,立見其敗也。周老先生更何疑何慮而為此言?"宋信道:"若說考古做文,我晚生學疏才淺,實實不敢誇口。倘隻要做這五言八句的歪詩,我晚生遍遊天下,凡詩社名公,詞壇宿彥,俱曾領教。無過是限韻,無過是刻燭,從未見笑於人。豈至今日而失利於弱女。我晚生一山人布衣,尚且藐視,何況列位老先生金馬名卿,玉堂學士,不必明日旗鼓相當而喪其氣,即此先聲所至,已足令彼膽落閨中矣。"大家齊笑道:"宋兄之言有理。"竇國一道:"隻有一事可慮。"眾問:"何事?"竇國一道:"所慮者傳遞耳。雖說召學士糾察,也須大家覺察。臨考時或有疑難,彼此須互相提拔,方不失利。"眾人道:"這個自然。"商量停當,遂各個散去。

到了七月初三正日,山顯仁早在玉尺樓禦書才女匾額之下鋪設龍案,焚香點燭。下麵設三座。為司禮太監、竇國一並自己糾察之位。左邊西向設六坐,為周公夢等六人之位。右邊東向設一坐,為女兒山黛之位。各鋪筆、硯於上。打點端正,卻自在廳上等候。將交辰時,司禮監太監趙公早先到了。山顯仁迎入敘禮未畢,各官陸續俱到。山顯仁侍茶,茶罷,因說道:"小女閨娃識字,過蒙聖恩,謬加獎賞,實傷國體。今辱竇掌科白簡,亟賜追回改正,已出萬幸。不意聖心不肯模糊,欲明正小女虛假之罪,又勞列位老先生賜教。小巫豈折大巫,固不必言。但以閨中乳臭,而與翰苑大臣逐詞壇之鹿,其褻瀆之罪,又當何如!"周公夢道:"晚生陳腐迂儒,本不當唐突令愛閬苑仙才。但辱竇掌科薦剡,又蒙聖上詔遺,故不得已應詔而來,實惶愧不安。"竇國一此時,要謙不得,要讓不得,要爭論又不得,隻老著臉默默不吱一聲。隻有太監趙公笑說道:"列位老先生,太謙也不中用,譏誚也不中用。既奉旨來了,隻是早早去考較詩文罷了!"眾官都說道:"有理。"遂一齊起身,山顯仁就邀入玉尺樓來。

眾官上得樓一看,隻見正當中上麵懸著禦書"弘文才女"一匾,下麵焚香點燭,四邊座位擺得端端正正。眾官正打帳序坐,山顯仁乃說道:"禦書在上,臣子例當展拜。但在老夫私第,又係特賜小女,在禦書則重,在老夫與小女則輕,還是該拜不該拜,請教竇掌科與趙公,無使朝廷聞之,謂我輩失禮。"竇國一欲說不該拜,又恐得罪朝廷;欲說該拜,又恐折了銳氣。躊躇不定,掙得滿麵通紅。又是趙公說道:"禦書在上誰敢不拜。老太師怎麼替萬歲爺謙起來?"山顯仁道:"既是這等,可鋪氈。"隻說得一聲,左右已將紅氈條鋪在樓板上。早有府中掌禮人唱喝排班。竇國一與周公夢等麵麵相覷,然事已到此,無可奈何,隻得敘位而拜。拜罷,山顯仁又指著座位道:"這座位,據學生之意雖是這等擺設,不知可該如此?"眾官道:"禮宜如此,老太師所設不差。"山顯仁道:"既不差,"因吩咐左右道:"可請小姐出來,相見過好就座。"左右去不多時,隻見內閣中一二十個侍俾簇擁小姐出來。山顯仁道:"小女見列位大人本該下拜,恐怕反勞動大人,隻常禮吧。"眾官俱道:"常禮最便。"小姐因走到正中,朝上深深拜了四拜。眾官俱立在東首還禮。禮畢,方各各就坐。周公夢六人坐於東,山黛一人坐於西,趙公、竇國一、山顯仁三人坐於下。坐定,一麵獻茶,一麵就著傳題員役飛馬入朝領題。

此時,擬題翰林官已在文華殿伺候。不一刻,天子駕禦文華殿。近臣奏言:"蒙詔玉尺樓考較詩文,將近巳時,宜考較書法。"眾官遵旨,走馬領題。天子命翰林官擬來,翰林官擬上:真書《猗蘭操》,草書《蟪蛄吟》,隸書《龜山操》,篆書《獲麟歌》,各一幅。天子依擬,又於題紙上禦筆加四字道:"俱著默書",付與近侍。近侍付與領題員役,飛馬打入玉尺樓來。

先是糾察趙公、竇國一、山顯仁三人接著開看。看罷,即分抄二紙,一紙送與顏貴,一紙送與山黛。又各送錦箋四幅,原題供於龍案之上。題紙分送畢,山顯仁即命侍妾俱退。侍妾一哄散去,隻是山黛一人在座。山黛接題一看,不慌不忙,即親手磨墨濡毫,展開錦箋,次第而寫。

卻說顏貴,乃是一個考選中書,字雖寫得幾個,卻不曾讀書,哪裏曉得《猗蘭操》、《蟪蛄吟》、《龜山操》、《獲麟歌》等是何物!見禦筆"俱著默書"四字,嚇得魂不附體。心下猶想,我雖記不得,山黛一個小女子,她如何記得。大家不知,便好奏請底本。及抬頭一看,早見山黛從從容容的寫了,急得他滿身上汗如雨下。急不過,隻得開口說道:"我晚生原係中書,隻管書寫,四歌實記不得,還求竇老先生與趙公代奏。"竇國一見第一考顏貴就寫不出,十分著忙,就接說道:"顏先生也說得是,座中有記得四歌的,不妨抄出與顏先生寫了,再奏聞聖上可也。"趙公道:"這個使不得。皇爺既批說默寫,誰敢抄出。若是私抄出,便是背旨了。"竇國一道:"不是背旨私抄。但考字與考學不同,書寫之人,焉能兼讀古歌?自當明將此情奏知聖上。但限時促迫,往返不及,故說先抄寫了,然後奏聞。"趙公道:"若是兩家都記不得,便好奏請。倘一家記得,單為一家奏請,如何叫做考較。"周公夢、夏之忠等若果是記得,或是明抄,或是暗傳,也好用情。奈何總記不得,隻得假說。周公夢言道:"趙老公所言有理,且看山小姐寫得何如,再作區處。"正說不了,隻見山黛已將真、草、隸、篆四幅寫完,對父親道:"四歌遵旨寫完,還是竟呈禦覽,還是先請教過列位大人?"山顯仁躊躇未及答,趙公聽見先笑說道:"山小姐倒記得,寫完了,妙耶!這不比封函奏章,大家先看看不妨事。"山顯仁遂令另設一張書案於正中,將四幅字擺列於上,請眾官出位同看。隻見第一幅上楷書《猗蘭操》是:孔子曆聘諸侯,諸侯莫能任。自衛反魯,隱穀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歎曰:"蘭當為王者香,今乃與眾草為伍。"止車援琴歌之。歌曰:"習習穀風,以陰以雨。之子於歸,遠送於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時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將老。"第二幅草書《蟪蛄吟》是:政尚靜而惡嘩,時魯政日非,孔子傷之,為作歌曰:"達山十裏,蟪蛄之聲,尚猶在耳。"第三幅隸書《龜山操》是:季桓子受女樂。孔子欲諫不得,退而望魯龜山,以喻季氏之蔽魯也。歌曰:"子欲思魯兮,龜山蔽之。手無斧柯,奈龜山何!"第四幅篆書《獲麟歌》是:叔孫氏之車子鋤商,樵於野而獲麟焉。眾莫之識,以為不祥。夫子往觀焉,泣曰:"麟也,麟出而死,吾道窮矣!"乃歌曰:"唐虞世兮麟鳳逝。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眾官看了,見楷書如美女簪花,草書如龍蛇飛舞,隸書擅蔡邕之長,篆書盡李斯之妙,無不點首吐舌嘖嘖稱美。顏貴心下暗忖道:"早是記不得,不曾寫還好藏拙。若是寫出來,怎能及她秀美,豈不反惹她一場恥笑!"便口也不敢再開。竇國一俱看得呆了。唯趙公笑嘻嘻說道:"不但記得,又四體俱寫得精妙入神,真是個才女,難得難得。快著人進呈,領第二題來。"左右卷好,付與傳題員役,飛馬進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