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才情思占勝巧扮青衣 筆墨已輸心忸怩白麵(3 / 3)

脂粉雖然汙顏色,何曾汙及墨池蓮。

燕白頷看完,因連聲歎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氣盡付美人,卻又生我輩男子何用!前日題庵壁詩說’脂粉無端汙墨池’,她今日畢竟題詩表白。我想她慧心之靈,文章之利,針針相對,絕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愛殺。"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輕易見我,決沒個又見老平之理。難道又有一個記室如方才美人的與他對考?若遇著一個無才的記室,便是她的造化。"隻管坐在亭上癡癡呆想,早有引他進來的兩個家人說道:"相公坐在此沒甚事了,請出去吧,隻怕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哩!"燕白頷聽見說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心下呆了一呆道:"進來時何等興頭,連小姐還思量壓倒。如今一個侍妾記室也奈何她不得,有甚臉嘴出去見人。"隻管沉吟不走,當不得兩個家人催促,隻得隨他出來。正是:眼闊眉揚滿麵春,頭垂肩便無神。

隻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頷隨著兩個家人出來不題。

且說平如衡隨著兩個家人到西花園來,將到亭子邊,早望見亭子上許多侍妾,圍繞著一個十五六歲女子,花枝般的據了一張書案坐在裏麵。平如衡隻認做小姐,因聞得普惠和尚說她為人厲害,便不敢十分仰視。因低著頭走進亭子中,朝著那女人深深一揖道:"學生錢橫,洛陽人氏,久聞小姐芳名,如春雷滿耳。今幸有緣,得拜謁庭下,願竭菲才,求小姐賜教。"一麵說,一麵隻管低頭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錢先生請尊重,賤妾不是小姐。"平如衡聽見說不是小姐,忙抬頭起來一看,隻見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猶如仙子一般。暗想道:"這樣標致,哪有不是小姐之理,隻是穿著青衣打扮,如侍兒模樣。"因問道:"你既不是小姐,卻是何人?"那女子啟朱唇,開玉齒,嬌滴滴應道:"賤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書記的侍妾。"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何假作小姐取笑於我?"那女子道:"賤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誤認作小姐,自取笑耳。"平如衡道:"這也罷了,隻是小姐為何不出來?"那女子道:"小姐雖一女子,然體位尊嚴。就是天子征召三次,也隻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門求見,也須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才來,怎麼這等性急,就思量要見小姐。就是賤妾出來相接,也是我家太師爺好意,愛先生青年有才,與小姐說了,故有是命。"平如衡聽了許多說話,滿腔盛氣,先挫了一半。因說道:"不是學生性急,隻是既蒙太師好意,小姐許考,小姐若不出來,卻與誰人比試?"那女子道:"賤妾出來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勞耳。"平如衡笑道:"比試是要做詩做文,你一個書記侍女,如何代得?"那女子道:"先生請試一試看。"平如衡道:"不必試,還是請小姐出來為妙。"那女子道:"小姐掌書記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賤妾下等,考不過,然後中等出來;中等考不過,然後上等出來;上等再考不過,那時方請先生到玉尺樓與小姐相見。此時要見小姐,還尚早。"平如衡聽了道:"原來有許多瑣碎,這也不難,隻費我多做兩首詩耳。也罷,就先與你考一考。"那女子將手一舉道:"既要考,請坐了。"平如衡回頭一看,隻見東半邊也設下一張書案坐席,紙墨筆硯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筆在手說道:"我已曉得你小姐不出來的意思了,無非是藏拙。"遂信筆題詩一首道:名可虛張才怎虛,深閨深處好藏珠。

若教並立詩壇上,除卻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題完自讀了一遍,因叫眾侍兒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讀不出,待我讀與你聽。"侍兒果取了遞與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聲,隻拈起筆來,輕輕一掃,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兒送來。

平如衡正低頭沉想自己詩中之妙,忽抬頭見詩送到麵前,還隻認作是他的原詩看不出,又送了來。因笑說道:"我就說你未必讀得出,拿來待我讀與你聽。"及展開看時,卻是那女子的和韻。早吃了驚道:"怎麼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細細讀去,隻見上寫道:心要虛兮腹莫虛,探珠奇異探驪珠。

漫思王母瑤池奏,一曲雙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滿心歡喜,喜到極處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勁敵矣。"那女子聽見驚問道:"聞先生尊姓錢,為何又稱平如衡,莫非有兩姓嗎?"平如衡見問,方知失言,因胡賴道:"哪個說平如衡,我說的是錢橫,想是你錯聽了。"那女子道:"錯聽也罷,隻是賤妾下等書記,怎敢稱個勁敵!"平如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與你講和吧,再請教一首。"因又磨墨濡毫,題詩一首道:千秋白雪調非虛,萬斛傾來字字珠。

紅讓桃花青讓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題完,雙手捧了,叫侍兒送去道:"請教,請教。"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聲,隻提起筆來和韻相答。平如衡遠遠看見那女子揮灑如飛,便連聲稱讚道:"罷了,罷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輩男子要羞死矣。"說不了,詩已寫完送到麵前。因朗朗讀道:才情無假學無虛,魚目何嚐敢混珠。

色到娥眉終不讓,居才誰是藺相如?

平如衡讀完,因歎一口氣道:"我錢橫來意,原欲求小姐,以爭才子之高名。不料遇著一個書記,尚不肯少遜,何況小姐!見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題詩,甚是狂妄。今日當謝過矣。"因又拈筆題詩一首道:一片深心恨不虛,一雙明眼愧無珠。

玄黃妄想裳公子,笑殺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題完,侍兒取了與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說道:"先生何前倨而後恭!"因又和詩一首道:人情有實豈無虛,遊戲風流盤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脈,有誰不及有誰如?

那女子寫完,命侍兒送了過來。平如衡接在手中,細讀一遍,因說道:"古人高才,還須七步。今才人落筆便成,又勝古人多矣。我錢橫雖承開慰,獨不愧於心乎!"遂立起身來辭謝道:"煩致謝小姐,請歸讀十年,再來領教。"因欲走出,那女子道:"先生既要行,賤妾還有一言奉贈。"遂又題詩一首,遂與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來一看,隻見上寫著:論才須是此心虛,莫認鮫人便有珠。

舊日鳳凰池固在,而今已屬女相如。

平如衡讀完,知是譏誚他前日題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籠在袖中,悶悶的走了出來。剛走到穿堂背後分路的所在,隻見燕白頷也從東邊走了出來。二人撞見,彼此顏色有異,皆吃了一驚。隻因這一驚,有分教:英雄氣短,兒女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