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潑墨淋漓,借尊麵權為素壁。雖然未似錦箋奇,圈圈點點,得辱佳人筆。
書生白麵安能及,粉黛無顏色。除非神荼鬱壘,橫塗豎抹甚為匹。
右調《醉落魄》話說張寅在玉尺樓下考詩,聽見樓上歡笑,以為山小姐得意,竟大著膽一直撞上樓來,此時,許多侍妾因見山小姐與冷絳雪取笑張寅作樂,都立在旁邊觀看。樓門口並無人看守,故張寅乘空竟走了上來。山小姐忽抬頭看見,因大怒道:"這是甚人,敢上樓來!"張寅已走到麵前,望著小姐深深一揖道:"學生張寅拙作,蒙小姐見賞,特上樓來拜謝。"眾侍妾看見張寅突然走到麵前,俱大驚著急。攔的攔,遮的遮,推的推,扯的扯。亂嚷道:"好大膽,這是甚麼所在,竟撞了上來!"張寅道:"我不是自撞來的,是你家太師爺著人送我來的。"山小姐道:"好胡說,太師叫你在樓下聽考,你怎敢擅上樓來!"因用手指著上麵懸的禦書匾額說道:"你睜開驢眼看一看,這是甚人寫的。任是公侯卿相,到此也要叩頭。你是一個白丁公子,怎敢欺滅聖上,竟不下拜!"張寅慌忙抬頭一看,隻見正當中懸著一個匾額,上麵禦書"弘文才女"四個大字,中間用一顆禦寶,知是皇帝的禦筆,方才慌了,撩衣跪下。山小姐道:"我雖一女子,乃天子欽定才女之名。賜玉尺一柄,量天下之才。又恐幼弱為人所欺,敕賜金如意一柄,如有強求婚姻及惡言調戲,打死勿論,故不避人。滿朝中縉紳大臣,皇親國戚,以及公子王孫,並四方求詩求文,也不知見了多少,從無一人敢擅登此樓,輕言調戲。你不過是一個紈絝之兒,怎敢目無聖旨,小覷於我,將謂吾之金如意不利乎?"因叫侍妾在龍架上取過一柄金如意,親執在手中,立起身來說道:"張寅調戲禦賜才女,奉旨打死!"說罷,提起金如意就照頭打來。把一個張寅嚇得魂飛天外,欲要立起身來跑了,又被許多侍妾揪定,沒奈何,隻得磕頭如搗蒜,口內連連說道:"小姐饒命!小姐饒命!我張寅南邊初來,實是不知,求小姐饒命!"山小姐哪裏肯聽,怒狠狠拿著金如意隻是要打。雖得冷絳雪在旁相勸,山小姐尚不肯依。卻虧張寅跟來的家人聽見樓上聲息不好,慌忙跑出到後廳,稟知山顯仁道:"家公子一時狂妄,誤上小姐玉尺樓,小姐大怒,要奉旨打死,求太師老爺看家老爺麵上,速求饒恕,感恩不淺。"山顯仁聽說,也著忙道:"我叫他謹慎些,他卻不聽。小姐性如烈火,若打傷了,彼此體麵卻不好看。"因連叫幾個家人媳婦,快跑去說,老爺討饒。山小姐正要下毒手打死張寅,冷絳雪苦勸不住,忽幾個家人媳婦跑來說老爺討饒。山小姐方才縮住了手說道:"這樣狂妄畜生,留他何益,爹爹卻來勸止。"冷絳雪道:"太師也未必為他,隻恐同官上麵不好看耳。"此時,張寅已嚇癱在地,初猶求饒,後來連話都說不出,隻是磕頭。山小姐看了又覺好笑,因說道:"父命討饒,怎敢不遵,隻是造化了這畜生。"冷絳雪道:"既奉太師之命,恕他無才,可放他去吧。"山小姐道:"他胸中雖然無才,卻能央人代替,以裝門麵,則麵上不可無才。"因叫侍兒取過筆墨,與他搽一個花臉,使人知他是個才子。
張寅跪在地下,看見放了金如意不打,略放了些心,因說道:"若說我張寅見禦書不拜,擅登玉尺樓,誤犯小姐,罪固該當。若說是央人代替,我張寅便死也不服。"山小姐與冷絳雪聽了,俱大笑起來。山小姐道:"你代替的人俱已捉了在此,還要嘴強。"張寅聽說捉了代替,隻說宋信也被他們拿了,心下愈慌不敢開口。齋山小姐因叫侍兒將筆墨在他臉上塗得花花綠綠道:"今日且饒你去,你若再來纏擾,我請過聖旨,隻怕你還是一死。"張寅聽說饒命叫去,連忙爬起來說道:"今已吃了許多苦,還來纏些甚麼?"冷絳雪在旁插說道:"你也不吃苦,你肚裏一點墨水不曾帶來,今倒搽了一臉去,還說吃苦。"說得山小姐忍不住要笑,張寅得個空,就往樓下走。走到樓下,眾家人接著,看見不象模樣,連忙將衣服替他麵上揩了。揩便揩了,然是幹衣服,未曾著水,終有些花花綠綠不幹淨。張寅也顧不得,竟遮掩著往外直走,也沒甚臉嘴再見山顯仁。遂不到後廳,竟從旁邊夾道裏,一溜煙走了。
走出大門外心才定了。因想道:"他才說代作人捉住了,定是老宋也拿了去,我便放了出來,不知老宋如何了。"又走不上幾步,轉過彎來,隻見宋信在那裏伸頭探腦的張望。看見張寅,忙迎上來說道:"恭喜,想是不曾讓你做詩。"張寅見了又驚又喜道:"你還是不曾捉去,還是捉了去放出來的?"宋信道:"那個捉我,你怎生這樣慌張狼狽,臉上為何花花綠綠的?"張寅跌跌腳道:"一言說不盡,且到前邊尋個好所在,慢慢去說。"遂同上了轎回來。
走了數裏,張寅忽見路旁一個酒店,甚是幽雅清靜,遂叫住了轎,同宋信入來。這店中是樓上樓下兩處,張寅懶得上樓,遂在樓下靠窗一副大座坐下。先叫取水將麵淨了,然後吃酒。
才吃得一兩杯,宋信便問道:"你為何這等氣苦?"張寅歎口氣道:"你還要問,都是你害人不淺。"宋信道:"我怎的害人?"張寅道:"我央你代作詩,指望你做一首好詩,光輝光輝。你不知做些甚麼,叫他笑我央你代作。原是隱密瞞人之事,你怎麼與她知道,出我之醜。"宋信道:"見鬼了,我在此等了半日,人影也不見一個出來,是誰叫我做詩?"張寅道:"又來胡說了,詩也替我做了,我已寫去了,怎賴沒有!"宋信道:"我做的是甚麼?"張寅道:"我雖全記不得,還記得些影兒,甚麼’落花蓮’,甚麼’包兒掉了綿’,又是甚麼’春秋’又是什麼’仲尼’,難道不是你做,還要賴到哪裏去。"宋信道:"冤屈死人,是哪個來叫我做?"張寅道:"是小童來的。"宋信道:可叫小童來對。"張寅忙叫小童,小童卻躲在外麵,不敢進來。被叫不過,方走到麵前。張寅問道:"宋相公做的詩是你拿來的?"宋信道:"我做甚麼詩與你?"小童見兩個對問,慌的呆了,一句也說不出來。張寅見小童不則聲,顏色有些古怪,因兜臉兩掌道:"莫非你這小蠢材,不曾拿詩與宋相公嗎?"小童被打,隻得直說道:"那詩實實不是宋相公做的?"在在大驚道:"不是宋相公做的,卻是誰做的?"小童道:"相公叫我出來,我因性急,慌忙走錯了路,誤撞入他家小姐房裏,被她拿住,要做賊打。又搜出相公與我的詩稿,小的瞞她不得,隻得直說了。她說你不消尋別人,我代做了吧。拿起筆來,頃刻就寫完了。我恐怕相公等久,隻得就便拿來了。"古張寅聽了,又跌腳道:"原來你這小奴才誤事,做詩原為要瞞他家小姐,你怎到央他家小姐代作。怪不得她笑說代做的人已捉住了。"宋信道:"如今才明白,且問你,他怎生叫你做起的?"張寅道:"我一進去,山相公一團好意,留我小飲。飲了半晌,就叫人送我到玉尺樓下去考。方才坐下,山小姐就叫侍妾下樓問道:"’《張子新篇》是誰人做的,’我答應是自做的。他又叫侍妾說道:"既是自做的,為何有平如衡詩在內?’隻因這一問,打著我的心病,叫我一句也說不出。我想這件事是你我二人悄悄做的,神鬼也不知,他怎麼就知道?"宋信也吃驚道:"真作怪了。你卻怎麼回他?"張寅道:"我隻得認是平如衡與我唱和的兩首,故刻在上麵,他所以做這一首詩譏誚我,又要我和。我急了,叫這小奴才來央你做,不知又落入圈套,竟將她代作的寫了上去。她看了,在樓上大笑。我又不知就裏,隻認是看詩歡笑,遂大膽跑上樓去。不料,她樓上供有禦書,說我欺滅聖旨不拜。又有一柄禦賜的金如意,凡是強求婚姻與調戲她的,打死勿論。我又不知,被她叫許多侍妾仆婦將我捉住,自取金如意,定要將我打死。虧我再三苦求,方才饒了。你道這丫頭惡不惡。雖說饒了,臨行還搽我一個花臉,方放下樓來。"宋信聽了,吐吞說道:"大造化,大造化!玉尺樓可是擅自上去的。一個禦賜才女,可是調戲得的。還是看你家尚書分上,若在別個,定然打殺,隻好白白送了一條性命。"張寅道:"既是這等厲害,何不早對我說?"宋信道:"他的厲害,人人知道,何消說得。就是不厲害,一個相公女兒,也不該撞上樓去調戲她。恕須與老父說知,上她一疏,說她倚朝廷寵眷,淩辱公卿子弟。"宋信道:"你若上疏說她淩辱,她就辯說你調戲。後來問出真情,畢竟還是你吃虧,如何弄得她倒。"張寅說:"若不處她一場,如何氣得她過?"宋信道:"若是氣她不過,小弟倒有一個好機會,可以處她。"張寅忙問道:"有甚好機會?萬望說與我知道。"宋信道:"我方才在接引庵借座等你,看見壁上有趙縱、錢橫二人題的詩。看詩中情思,都是羨慕山小姐之意。我問庵中和尚,他說二人曾與小姐對考過。我問他考些甚麼,那和尚倒也好事,連考的詩都抄的有,遂拿與我看,被我暗暗也抄了來。前日山相公叫人錯尋到我處的,就是此二人。我看他對考的詩,彼此都有勾挑之意。你若要尋她過犯,上疏參論,何不將此唱和之詩呈與聖上,說她借量才之名,勾引少年子弟在玉尺樓淫詞唱和,有辱天子禦書並欽賜女子之名。如此加罪,便不怕天子不動心。"張寅聽了,滿心歡喜道:"這個妙,這個妙,待我就與老父說知,叫他動疏。"宋信道:"你若明後日就上疏,她就說你調戲被辱,仇口冤她了。此事不必性急,須緩幾日方妙。"張寅道:"也說得便是,便遲兩日不怕她走上天去。"二人商量停當,方才歡歡喜喜飲酒。飲了半晌,方才起身上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