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35年,殘暴凶狠的雍正,好端端的突然暴死,弘曆繼位,是為乾隆。他一反乃父的酷烈之風,改行寬柔之策。以前留下的種種積案,都迅速地翻轉過來,一時受過處置和打擊的政敵,都先後恢複了聲譽,許多人參與了朝政,一些曹氏的親友還掌握著軍政大權,曹?也被從遠地赦回,加絮賜裘格外封賞,連曹雪芹也叨天之福被起用任為州同。曹家又一度死灰複燃,重新遷入京市,進入了“中興”的局麵。這真是戲劇性的變化,是道地的人間喜劇,是上天為捉弄群愚而故意導演的一部特殊的諷刺影片。曆史按照三段論的形式重複出現了,勢利人情也遵循固有的規則又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變化:怨厭的臉上又重新複現出諂媚的笑窩,緊閉的門又麵麵重新敞開,四下裏又風一樣地吹來了溫暖關切的語聲,冰冷的人情又一下子恢複到往日的溫度,太陽也格外的光輝了。曹雪芹是否也因此有些飄飄然不辨東西南北了呢?天知道。
一次,他來到了某達官貴族的府邸,在經過一片如茵的草地時,他發現一個穿著一色拖地藍衫的女子,正低首從他的麵前走過。那樸素無華的服裝,那默默無言的舉止,那怯弱的體態,那陌生而又熟悉的麵龐,那脈脈含情卻又憂思重重的期望而又不敢期望的目光??那隻有經過像她那種人生道路的女子,在自己思念的親人麵前所特有的目光。一刹那間他的整個靈魂都收緊起來,這不是那個和他一起度過童年,永藏他心底的“妹妹”嗎?她為什麼來到這裏?從哪兒來?她怎麼了?他一下子全明白了!他怎麼能忘得了,雖然七八年過去了,那個天真爽朗的女孩,那個活潑愉快的少女,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嫋娜嫵媚的女人,那似蹙非蹙的煙眉,似喜非喜的露目,不是還可以看出童年時代的痕跡嗎?歲月的愁思還是無法遮盡人們的本色的,痛苦的絲紋畢竟是從外麵刻加到一個人的身上去的,雖則總是浮在表麵的。他怎麼能不認得她呢?在這種時候,人們是憑借靈魂來相認的,即或雙目失明,也可以完全看見。往事一下子全跳了出來,固定在某一個部位,把她一下子說明了。可是她卻僅隻略略現出一個欲停的姿勢就急速地走開了。隻有她身後的三月桃花灼灼耀眼,毿毿柳色格外清新。這是喜劇呢,還是悲劇呢?是幸運還是不幸?生活會作出怎樣的回答呢?
其實,她早已認出他來了,七八年痛苦屈辱的生活,含羞忍詬的難堪的歲月,在那些汙穢醜惡的人們之間,早已不堪人世了!支持她、引導她的希望的晨星,鼓舞她、推動她在生活的濁流裏拚命掙紮,頑強地生活下去的力量,究竟是什麼呢?誘使她、吸引她,讓她離開如畫的江南,千裏迢迢隨這一達官老爺來到北國燕京的精神支柱究竟是什麼呢?隻有她自己和自己的夢至為清楚!現在這個時候終於到了,這是多麼長久的盼望!多麼銘心刻骨的相思!多麼可喜又多麼可怖的奇遇!偏偏地今生又遇見了他。他是那樣的光輝出眾,他的揮灑的談吐,朗朗的笑聲,他那縱橫天海的高論,掉首無人的神態,使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無論他出現在哪裏,他總是鶴立雞群。她的靈魂戰栗了,惶恐了,雖然她並沒有忘記兒時的友誼,也深知自己的出身無限高貴。但她萎縮了,後退了,作為優伶妓女和賤妾,她是不該玷辱她的“玉兄”的。讓他永遠不要認出她來,讓他隻把她當做老爺的一名侍妾、一個玩耍的工具和她陌生地相對吧!她已經失去了作為人的固有權利,他應該有一個配得上他的人。
然而,他追來了。她否認,抵賴,嗔怒,沉默不語;他的眼淚流出來了。這不是易有的淚,他是頂天立地的人。經過遺帕傳情和其他方式,他敘述了當日姑娘來了,一起堆雪人的情景,敘述了對她不變的心情,願為她和與她相類的人化灰化煙的誌願,他願為護衛若蘭似玉的弱女,溫暖她那顆受傷的冷僵的心去和整個虎狼世界對立。兩顆心終於融成一體,她更理解他了,更愛他了,他是她心中的至善盡美,是她的守護神。現在她終於來到了他的身邊,她的感情的波濤,一下子衝毀堤岸,她再也無力偽裝,他們勇敢地結合了,迎著邪惡的潮流,衝破萬丈迷津,向光明奔去。
二人以合歡花釀酒,於矮?舫前,梅溪當廬,雪芹滌器賣酒,過著文君、司馬相如的生活。有時一同打魚江上,“儂著青篷郎著蓑”,唱起她心中的漁歌。她愛老慈幼的語言行事,獲得了老祖母的真心喜愛,阿婆憐她身子病弱,拿出珍藏多年的“軟煙羅”為其縫衣,並為她攢金做壽,她按照老人的好愛,點了劉二當衣……
就在這時候,對他的任命下達了。他告別了寡母,告別了梅溪,去做他一向憎惡的官吏;他要利用他強烈反對的權威去回敬那些濫用這一威權的惡棍。這個權力真的不能掌握在善良正直的手裏,轉回來懲罰真正的邪惡嗎?難道它永遠是罪惡的馴服的工具,永遠隻能摧殘真善美嗎?現在它已經掌握在曹子的手中了:淳樸善良的古老民族的黎民百姓啊,你們誰有不平事,久積的冤情,快來申訴吧,他決心在這一個小天地裏,一試自己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