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還是個孩子……
因為家境不好,剛讀完四年級,我才十四歲就退學了。
我們村叫五姓村。說是五姓,其實,張、趙、李,數全了,不下十幾姓。我們家姓李,住在村西頭,和莫有喜家搭鄰居。
莫有喜大叔是個勤快人,雞不打鳴就起床,星鬥滿天才回屋。出門背個大糞箕,趕集上店走親串友,一筐糞,一掐柴,很少空手回來。
莫大叔信神,也肯破費,過年過節,燒香放炮,磕頭禮拜,連著莫大嬸,還有他的三個閨女,一拉溜跪下,燭光閃閃,香煙嫋嫋,很有意思。我們弟兄幾個在牆頭偷偷地觀望,偶爾有誰碰掉的坷垃弄出響聲,父親就會弓著腰走出來,提我們的耳朵,狠狠地擰,直擰得我們齜牙咧嘴叫出聲來,方肯鬆手。他邊擰邊咬牙切齒地吼:“小畜生,討債鬼,有什麼好瞧的!”真不明白,父親咋會對我們弟兄三人這麼凶,我們都是他名副其實的兒子!聽到我們的叫聲,莫大叔會走出來先是悄悄地望一會兒,等父親哼哼嘰嘰回屋了,就默默地走過來,小聲地喊:“大牛、小狗、小臭,過來!”一人一把香噴噴的蠶豆花,或紅芋糖、炒香豆什麼的。發完了,他輕輕地點著我的額頭說:“大牛,你是老大,十幾的人啦,也該懂點兒事,你爹那老喘病還能再氣嗎?安分點兒,學做活,學掙錢,將來說不定能成個家。”管他呢!耳朵上火燒火燎的感覺早已被嘴裏的香甜味兒抵消了。
“哼!還不如叫莫大叔是爹呢!”老三小臭舔著嘴唇小聲嘀咕。“啪!”小狗狠狠地甩了老三一個嘴巴。小臭“哇”地張開嘴,沒等哭出聲,我把手中的蠶豆花一把塞進小臭的嘴裏,一手拽一個,拔腿就朝外跑,免得再吃一頓“疙瘩梨”。
是呀,我弄不明白,爹為什麼對我們像仇人。爹有喘病,一咳就是半天,媽比爹大三歲,頭發多半變白了。鄉裏人說,老來得子象征著大吉大福,可媽一生下老三小臭子,就得了腿疼腰疼病,陰天澇雨,隻好爬著跪著做事兒,為這不知受了爹多少白眼。爹罵人厲害,一罵就憋得臉烏紫。他罵媽不識相,沒算計,養得清一色的光郎頭,長大都送廟裏當和尚。媽是個懶說話的弱人,隻會流淚,望著莫大叔家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長一聲短一聲地歎息,眼圈紅紅的。我這才知道,爹待我們凶,原來是討厭養兒子。說他喜歡丫頭,可又不叫我們跟莫家的三個女兒一起玩。有一天晚上,我們弟兄三個和莫家的三個女兒一塊玩“調龍尾”,我當龍頭,莫家大女兒小鳳摟著我的腰,二女兒小厭,三女兒小煩挨個排在後麵,最後是小臭當龍尾,小狗在前麵抓。我伸開雙臂,左右晃動,後麵的人跟著我的腳步敏捷地躲藏著。“嗚——喂”,“嗚——喂”,小狗尖聲叫著,玩得真開心。突然,爹來了。小臭眼尖,拔腿就跑,唯獨我這個龍頭,被小鳳緊緊地摟著,沒有來得及掙脫,挨了一頓耳光,耳朵紅腫了幾天,要不是有肉連著,不掉才怪呢!
爹真古怪!
不光是爹,漸漸地,我發現莫大叔也叫人不能理解。他對我們那樣好,臉上掛著甜甜的微笑,而對自己的三個女兒卻吹胡子瞪眼,一天到晚陰沉沉的沒好臉色。他能幹,手頭上不算太緊,不像我們家,一年到頭填飽肚子為算。可他決不肯讓小鳳念書。拾柴禾,拔豬草,提雙芽兒,挖薄荷,支派得三個女兒像小鑽一樣,腳手慌亂跟鬥流星的。稍有一點兒不順心,他就大發脾氣,顯出一副怒發衝冠的樣子來。我們村上的男人嘴都髒,肯罵人,罵得很有學問。莫大叔當然也不例外,出口就是“老婆娘子一個錢不值,女人片子,找死啊!”小鳳哭了,嚶嚶地哭,不敢張大嘴放出聲,聲音傳出院外,還會挨一頓棒槌。雖然挨打對我來說是常有的事,但我是個男孩,粗皮糙肉,臉皮厚,因而我時常為小鳳抱屈。我很喜歡小鳳,她在院那邊嚶嚶地哭,我在院這邊鼻頭酸酸的心口悶悶的,什麼活兒也做不下去。我爹打我,媽不肯吭聲,隻是坐在一邊歎息,看打得厲害了,才跟著說幾句。莫大叔打小鳳,莫大嬸不敢吭聲,咬著嘴唇,背過臉去。莫大叔有個習慣,打過女兒,總是要連帶罵莫大嬸幾句。三個女兒,輪番挨打挨罵,莫大嬸每每都得陪著。我很不平。莫大嬸像有什麼錯處捏在莫大叔手裏,從不敢接火,老是防著,怕莫大叔就像怕皇帝。唉,莫大嬸要是在我家,我爹肯定會喜歡她,因為我爹不喜歡兒子,我心裏想。
有一年正月十五,莫家很熱鬧,張燈結彩披紅掛綠,莫大叔忙得腳打腚蛋子,又是打酒,又是買菜。下午,爹告訴我,莫家要搶燈,求我去充童子。這美差叫人興奮,我心裏別提有多得意,不光是為了能吃一嘴,也不光是為了熱鬧一番,主要是我心裏喜歡小鳳,憐惜莫大嬸,願意盡自己的力讓她們高興。
正月十五搶燈,是我們這一帶的舊風俗。其實,就是求子。不過,花費可是夠嗆,要請幾十個人,撒糖發煙,給送子娘娘一筆可觀的禮物。我真為莫大嬸可惜,這些錢夠小鳳姐妹幾個做多少件衣服喲!
傍晚,一行十六個小夥子跟著帶頭人出發了,帶頭人是主角,其餘的人都聽他指揮。娘娘廟離我們村足足有十五裏,緊一程,慢一程,老大工夫才跑到。什麼娘娘廟,就是三間破茅屋。幾尊黑乎乎的泥菩薩麵前擺著香爐,香爐上麵燃著香火,一個抹粉搽油的老媽子雙手合十高深莫測地閉著眼睛,念念有詞地盤腿大坐。帶頭人掏出紅布包,雙手舉過頭頂,無比虔誠地遞上去。娘娘接過包,睜開眼,站起身轉到泥塑麵前,接著傳來一陣“嘩嘩”的響動。一會兒娘娘頭頂一方鮮豔的紅布,滿麵笑容的回到了原地,交給帶頭人一隻紅色的燈籠和一個紅紙包。帶頭人解開紙包,看了又看,恭敬地給娘娘鞠個躬,然後把紙包揣在懷裏。我靠在邊上,看得清楚,紙包裏躺著一個紅紅綠綠的小泥人,兩條泥腿中間直直地豎著一個橛兒。不知怎的,我突然恨起那個眯著笑眼的娘娘來了,這個小泥人真的能值那麼多錢嗎?
出了娘娘廟,帶頭人就將小泥人遞給了我,因為我是十六人中唯一的童子。他要我雙手捧著,千萬不能碰著。這可不是個好差使,天冷,風尖,又是陰天,腳下不好走,二裏路走下來,我的手就凍麻木了。夜色越來越濃,我幾乎跟不上隊伍腳步。捧著東西,甩不開膀子,真別扭,一著急,我將小泥人裝進棉襖口袋。
快到村子的時候,帶頭人一聲招呼,隊伍停下來。十五隻白燈籠、一隻紅燈籠全部點起來,刹那間一團團亮光衝破濃黑的夜,一拉溜排得老長,就像一顆顆耀眼的流星。每隻白燈籠上貼著不同的燈花,光亮中映出了王三姐坐寒窯的倩影,郭舉埋兒的悲壯,王小臥冰的孝心。大家腳步放慢,放碎,人走燈轉,亮光在夜海中悠悠晃晃,一顛一顛的。我怕帶頭人看見我偷懶,忙將小泥人從口袋裏掏出來,借著亮光,我掀開那緊裹著的小紙片。天!我愣了,那個豎起的泥橛兒碰掉了,這該怎麼辦!我趕緊胡亂地將紙片包起來。畢竟,我還是個孩子,一會兒就將這事遺忘了。眾人那嘹亮的聲音吸引了我,搶燈的熱鬧都在後半部呢!
帶頭人開始換裝:頭戴黑包頭,身披大紅襖,下麵套上條綠褲子,邊走邊扭,捏著鼻子做女腔,拉長調尖聲領起:
“正月裏來是新年”眾人一起高高揚起燈籠,吼道:
“喜呀——”
“男女老少笑開顏”
“喜呀——”
“正月裏來是新春”
“喜呀——”
“我給東家搶紅燈”
“喜呀——”
“小小紅燈從南來”
“喜呀——”
“觀音老母坐蓮台”
“喜呀——”
眾人邊走邊扭,邊扭邊歌,邊歌邊和,大都是即興之詞,往複數次,一直唱到莫大叔家門前。
莫家門前圍了許多人,莫大叔新衣新褲,仿佛要做新郎官似的滿麵紅光。眾人的吼聲更響亮了。院裏院外,磕磕碰碰,到處都是喜呀喜呀的喊叫聲,雄渾有力,快慢適度,很有節奏。帶頭人唱著,跳著,扮著鬼臉嬉戲地把紅燈遞給莫大叔,瘦小伶俐的莫大嬸羞澀地站在莫大叔身後。我闖過去,按事先吩咐,默不作聲地將小泥人塞到莫大嬸的褲腰上,那裏早已準備好了一個熱乎乎的兜兒。小鳳也擠在人群裏看熱鬧,眼睛不時地瞟著我,我更來勁了。掂著腳跟,拍著巴掌,拚命地跟著領唱人,賣力地喊“喜呀——”“喜呀——”嗓門都疼了,聲音也啞了。小鳳擠過來,扯了扯我的襖襟。我心裏像灌了蜜,不由自主地輕輕拉住小鳳的手,小鳳一白眼,又溜了。莫大叔笑嘻嘻的,莫大嬸笑吟吟的,天哪!從來沒見過這家人這般高興呢。
吃了一頓便飯,大家都散了。按習慣,一年後的今天,莫大嬸生過兒子,還得正式大擺酒宴,再請這些人去還燈。好戲還在後頭,大家流著口水等著。
日子真快,莫大嬸的肚子一天天地隆起,莫大叔可忙了,什麼活都不讓莫大嬸插手,還時常讓女兒下塘摸點兒小魚小蝦給莫大嬸加餐。常聽莫大叔嗬斥小厭、小煩:“瞧你們瘋勁兒,趕明怎麼能帶好毛孩!”莫大叔的眉頭不再緊皺,寬闊的額頭上閃著光亮,束腰的布帶扔了,走路挺起了腰杆。房前房後的樹,棵棵修枝打權,一人冬又挖坑上糞,培土抹白粉兒。房子重新苫了茴草,地裏的活一清,就忙著和女兒們一起拉土墊宅基,呼呼隆隆像在準備幹一番大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