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1 / 3)

祭祀祖宗、祈禱平安是鄉村沿襲已久的習俗了。張王李趙無數個村子,大多各以本家的宗族為團體,在同一個時間舉行儀式。這個日子常常定在大年初一或年初二的早晨。

這天早晨,剛吃過迎春的水餃,新貼的對聯和門神還在劈啪作響的晨光中閃耀著喜慶洋洋的色彩,主婦們尚來不及收拾案桌上七零八落的飯碗菜盤,就慌忙地走進裏屋,從櫃頭箱頂取出年前就上集趕店早已買好的冥紙。拿了冥紙,又從做針線的鞋匾子裏找出烏黑光亮鋒利的剪刀,將那一摞摞發著暗黃色的粗糙冥紙一一剪成四四方方的形狀,再把這些四方形狀的冥紙疊在一起,放在掌心裏,用手後掌加力慢旋,隻幾下就旋出非常美觀受看的折扇形花紋。再把這些扇形花紋狀的冥紙依差不多的等份分開一一折疊。我奶奶說過,這些折扇形的紙燒了以後就算到了陰間地府。陰朝裏的親人就會收到陽間親戚送去的冥鈔,手頭寬裕,日子就會好過。我奶奶還說,人間陰朝一個樣兒,沒有錢日子都難過。錢是人的脊梁,有它沒它不一樣。有它腰杆就硬,沒它嘴巴就短,寧肯陽間受點苦,也不願地府裏的先人直不起腰。因此每年春節,總是老人們對購買冥紙的事兒叮囑得最緊。買回來之後放在高高的地方唯恐孩子亂拿亂扔了。

冥鈔折疊是一門技術,生手總是弄不成那種花樣。隻有手藝嫻熟的長輩們來親自操作。完了之後,就放進早已準備好的篾筐裏。篾筐裏放著由孩子們早已從各家的麥草垛裏扯來的幹燥麥草,這些泛著銀白光亮的麥草,是活著的親人送給陰朝地府裏的先人的銀條。人間麥草不值錢,可是到地府變成銀條就價值不一樣了。所以各家的孩子便格外大方,扯了一抱又一抱,恨不能將篾筐塞得滿而又滿。一切準備就緒,男人便領著兒子或帶著孫子出發了。

祭祖的活動,總是表現出嚴重的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一般是不允許女人人祖墳地盤的,除非那些頗有些身份的人家,偶爾一次新鮮帶去一個尚未涉世的女娃兒。我父親一直在鄉村小學校任校長,我家當時又是清一色的女娃兒,因此,我便有幸每年跟在父親的身後,去參加年複一年的盛大祭祖活動。

去祖墳的路上,仿佛是一次家庭人丁興旺的公開比試和遊行示威。祖父輩在前,父輩居中,孩子們如雀子歡呼跳躍於人前人後。祖父輩們還穿著顏色很深的古老長棉袍,棉袍裏壅塞著過多的棉絮,走起路來顯得笨拙沉重。很沉的棉袍上麵是一張極威嚴的紫銅色臉膛。幼小的孩童們抬頭仰看,總是很難看清老人的鼻眼。因為鼻眼全都跌進那些橫七豎八的褶皺裏了。一條長長的老藍布腰帶鬆鬆地係在祖父們的腰裏。腰帶上常常別著一根竹管長煙袋。祭祖的路上祖父們不抽煙,隻有祭完了才抽出煙袋裝煙點火深深地吸兩口。最好看的是長煙袋杆上吊著的煙荷包,隨著祖父的走動悠來晃去的挺有韻味。那荷包大多年代久遠,有的甚至是祖父祖母們早年的定情之物。有的或許是兒媳進門的第一件孝敬傑作。差不多的荷包都選取黑紅兩色。紅的一麵像火焰一樣熱烈,黑的一麵如鑄鐵一樣深沉。兩麵都有繁密的繡花。有的鴛鴦戲水,有的鬆鶴延年,密密的針腳,精巧的構思。隻是那鬆、那鶴、那鴛鴦,早已都被祖父們年深日久的煙熏火燎,汙染得麵目全非了。隻剩下厚實的布袋,呈現著年代久遠的深愛,伴隨著主人凝重的生命時光。

稍微年輕的父輩們,早已不再穿風情古老的棉袍,一身爽手利腳的短打扮。有的還穿著時興的絨衣和粗線織成的毛衣,提著篾籃,有說有笑。大聲嗬氣地喊孩子,議論年景,品評集市見聞、村民軼事,還有的放開嗓子唱段泗州柳琴、河南梆子戲。有一股股哈出的白汽,從父輩們的嘴巴中呼出後又在空氣中回旋。大年初一總是很冷,地上厚厚的白雪不見融化,土地在雪被子下凍得硬梆梆如鋼板一樣堅挺。祭祖的人群走在厚厚的雪被子上發出一陣陣咕咕嚓嚓的雜亂聲響。曠遠寂寥的田野,失去莊稼生長時期的勃勃生機,裸露的四周都是積雪的銀白返光。偶有田埂上的古墳從雪中探出一粒小小的黑點或者一頂黑黑的帽子。蒼白的日頭,就在依稀的雲層裏移來移去。雲也是白乎乎水汽挺濃的雲。天上沒有飛鳥的半點影子,遠處卻有一排排細腳伶仃的大雁在浩瀚的雪野裏衛兵似的靜默而立。母親曾說,小燕來了笑咪咪,大燕來了哭啼啼。可是,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大雁哭。隻是在鄉村的冬日,多次仰慕地親見了這些勇敢的飛禽於冬日的天空下,昂首挺立於嚴寒之中的矯健風姿。大雁不怕人,麵對祭祖隊伍的大聲喧嘩,它們仿佛視而不見絲毫無動於衷。大雁是冬日裏的聖武。冰天雪地裏的嚴酷中,隻有它們才敢與人為鄰。祖父們從來不允許子孫侵犯這些聖武的光臨。除非萬不得已的鞭炮震耳欲聾地響起,那些聖武們才瀟灑自如地拍拍翅膀,展翅遠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