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和麻杆兒(1 / 2)

我大伯是個普通職員,一輩子沒有紅火過,卻留下了許多叫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二曲酒雞屎醬尖頭皮鞋了。

二 曲酒

我大伯進牛棚當牛鬼蛇神的時候,年紀還不老,短粗壯實愛打籃球,人稱虎隊長。進牛棚成了壞蛋受人管製,籃球打不成了,每天都有幹不完的活兒。那年冬天出奇的冷,我大伯他們被押離了總部到幾十裏外的老湖灘挖河。冰渣子像敲碎的玻璃片閃著陰冷的寒光,人們打著赤腳在這寒光中咬著牙掄起鐵鎬扒泥爬坡,青頭紫臉的我大伯雙手裂開了口子,殷紅的血像蠕動的蚯蚓,腰眼裏絲絲地直冒涼氣,為了驅寒,大夥隻得拚命地出體力。分在我大伯組的看管是個瘦長條,綽號叫麻杆兒。雙手插在褲袋裏的麻杆兒遠遠地站在壩頭上,不斷地喝斥怠工的人。麻杆兒怕冷,常常是晚上工早下工,麻杆兒一走,我大伯他們便鬆口氣自由自在地磨洋工。有一天,麻杆兒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瓶二曲酒,悄悄地揣在懷裏,一覺著冷就對著瓶嘴津津有味地抿兩口。燒酒下肚臉兒撲撲的紅,麻杆兒便顯出不怕犧牲的模樣,指手劃腳地走來走去,常常是烏天黑地才放工。北風嗚嗚地吹,肚腸咕咕地叫,熱血流出劃破的腳板子便結成了冰坨。眾人恨透了那瓶二曲酒,咬牙切齒要砸了。可是,麻杆兒白天酒不離身,夜裏睡覺揣在被窩裏硬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有一天深夜,麻杆兒鬧肚子去起夜,捏亮電筒見工棚裏的人都睡著了,便下了特製的大木床,從被窩裏掏出酒瓶,“吱”地抿一下,然後抹一把嘴巴披上大衣出去了。這情景被地鋪上凍得難以入睡的我大伯看個一清二楚。麻杆兒的影子在門縫裏一消失,我大伯便飛快地跑到大木床邊,掏出那散著餘熱的酒瓶子,擰蓋咕咚咕咚灌幾口,然後又將晚上沒倒掉的洗腳水裝進酒瓶子,把瓶蓋擰鬆了放進麻杆兒的被窩。我大伯像兔子一樣跑進自己的被窩蒙上頭的時候,麻杆弓著腰上牙撞著下牙嗒嗒直響地回來了,剛掀開被頭角去摸酒瓶,觸電似地愣住了,“咦?他娘的,怎麼會忘了擰瓶蓋呢?”瓶底的酒快流光了,滿被窩散發著曲酒的辣香味兒。麻杆兒摸摸水團似的被窩望望地鋪上擠得緊緊的牛鬼蛇神們,兀自發誓:無論怎麼著也不能同他們同流合汙鑽一個被窩!就靠著瓶底那幾口沒流盡的酒底子,麻杆兒在冰冷的被筒裏打起了持久戰。冬夜真長啊!他媽的一夜等於一百年。

在飽嚐了寒冷的滋味後,麻杆兒終於睡著了,睡得昏頭昏腦,睡得直說胡話,第二天高燒不退的麻杆兒被人用平板車拉進了醫院,我大伯他們則停工一天暗暗地慶賀一番。

雞屎醬

麻杆兒病愈回來的時候,我大伯他們已經不挖河了,又被派到養雞廠壘雞圈。氣溫低泥水難和,剛攪拌好一夜就凍酥了,壘起的土牆一夜又塌了,牛鬼蛇神們費盡腦汁還是不頂用。完不成任務,麻杆兒無法請功,就歪著點子折騰人,一無菜二無油鹽,一天到晚淨喝四隻眼的稀飯,出苦力的男人沒鹽吃,渾身像抽了筋,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沒力氣。而麻杆兒卻自己到雞廠附近的小賣部買來了一瓶麻油辣醬,待到吃飯時,便在特製的大餅上抹上褐褐紅紅的一層,叭嘰叭嘰地細品,又香又鹹又辣的味兒飄溢著。我大伯一夥人不停地朝肚裏咽口水,心裏咬牙地恨。有一天,麻杆兒去總部開會,臨走時忘了將辣醬掏出來,我大伯瞅見了,開飯時舀出幾團和在稀飯裏喝了,之後又將差不多量的雞屎填進醬瓶裏,擰緊了晃幾晃放回原處。麻杆兒散會歸來已是滿天星鬥,他接過了炊事員留好的大餅,認真地抹了一層醬,伸嘴咬過一口,“這味怎麼怪呢?”他迅速拿起筷子在辣醬裏攪和幾下,味更濃了,他伸伸脖子差一點吐出來,他瞪大眼睛仔細看,醬的顏色沒變怎麼全變味了呢?他娘的,真是怪了!麻杆兒一個電話查封了小賣部。天曉得小賣部的主人恰好是總部一個頭兒的丈母娘,總部一個電話打過來,把麻杆兒熊得臉像猴子腚。小賣部繼續開張營業,麻杆兒卻賭咒發誓再也不吃辣醬了。碰了一鼻子灰,麻杆兒生了情緒,監工也不那麼緊了,我大伯他們可以鬆口氣了,不幾日夥房發了饃,還發鹹菜,大夥兒都說:虧了那瓶雞屎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