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豆漿的孩子(1 / 3)

這個縣城不大,可是新規劃的宿舍區不小,最近又有四幢大樓相繼落成,新搬的住戶不是各級頭目便是一二等公民。樓群前後列陣,半呈弧狀,弧心有一個小而又小的簡易公園。兩個蘑菇形的亭子塗成淡綠色,亭下兩條長水泥凳抹成粉紅,說刻薄一點,有點不倫不類。唯有園裏那兩尊泥塑栩栩如生,頗有幾分風采。一尊是搖尾昂首飛珠濺玉的噴水鯉魚,另一尊是街頭常見的“隻生一個好”。公園邊還未來得及種上奇花異草,隻有一叢叢冬青蔥蘢繁茂,蒼翠喜人。在灰塵連天,車馬喧鬧的縣城裏,這小小的一片綠色成了孩子們的樂園。逮蛐蛐,打水仗,玩彈弓,交頭接耳惡作劇,常惹得清潔工叫罵不迭。

孩子們的王國裏新近來了個小公民,大夥管他叫“送豆漿的”。宿舍區離馬路不遠,靠近馬路邊拐角的地方,有一個豆製品作坊,是農民進城經商那種時髦類型的。送豆漿的孩子每天一大早就從這兒把豆漿擔到宿舍區中心公園邊,叫一聲“豆漿來了!”便伏在粉紅色的長凳上守著。淡黃色的拉鏈衫裹著瘦小的身子,兩隻手緊緊地抱住圓而又大的腦袋,遠遠地望去,那樣子就像是紅花上棲一隻黃蝶。宿舍區的人紛紛走過來,裝滿杯子走回去。桶底光了,這孩子便酸溜溜地咬著手指,看周圍的孩子興衝衝地坐在大人車後去上學。常有調皮的孩子朝他扔紙頭,甩石子,嚷:“鄉下的!鄉下的!扁擔是個什麼字?”他便揚起扁擔狠狠白一眼答:“城滑子,你娘的。”對方回:“你娘的!”他便不做聲,默默地低下頭,心底反複重疊一個字“娘”。

“冬生!”馬路邊有個女人一聲脆喊,重疊處立刻一片空白,他便一溜煙地撒開鴨子。

這天黃昏,一群孩子在冬青樹邊鬥蛐蛐,望見送豆漿的孩子遠遠地站著,就喊:“喂,過來!蛐蛐鬥不起來了!”每每這時,孩子們最需要他。終於,蛐蛐拚命廝殺格鬥了,就有人盯住他的臉:“喂,你眉心裏那個紅點兒是長就的還是你媽點上去的?”送豆漿的孩子知道又要取笑他,便掉頭走開,邊走邊狠狠地摳眉心,那兒天生顆淡紅色的美人痣。

秋漸漸深了,一群群大雁往南飛,一片片黃葉落下來,一天到晚淨刮風。拉鏈衫顯得太薄、身上禁不住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躲開小夥伴的時候,背後仍有人在喊:“喂,告訴你晚上到二幢四樓看新娘,吃喜糖!”

晚飯後,縣城的燈都亮了,一片燦燦的光明,影劇院的五彩燈泡,迅速變幻著不同的色彩,就像魔術師在擠弄著迷人的眼神,高音喇叭裏那閑得無聊的女郎嗲聲嗲氣地唱,公園邊塑像旁,送豆漿的孩子新穿了件棉背心,兩隻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朝二幢四樓上遠遠地凝望,從鄉下來到城裏後,他沒有交一個朋友,也沒去過一個生人家。可是今天晚上他不得不去,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慢慢地走過去。

第一個感覺就是燈,吊燈、壁燈、台燈、彩燈、大燈小燈、紅燈綠燈,滿屋錚光瓦亮,滿屋煙酒飄香,他擠在許多孩子的身後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光明世界。瞧那些人啊,男人跳,女人唱,敲桌子,拍巴掌,還有個抱長葫蘆琴東搖西晃。新娘被推出來了,鮮紅的頭巾被扔掉,露出一頭短發,不用踮起腳尖就可以看清她的麵目。送豆漿的孩子很掃興,在鄉下看過多少次新娘,那就像吃了一顆剛上市的新鮮櫻桃。現在這孩子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起曬了半幹的黃花菜。當新郎過來的時候,孩子突然想起大麻杆兒。黃花菜和大麻杆兒合夥咬住一個剝了皮的香蕉,惹起一片哈哈地樂。有人嚷:“助工唱歌!助工唱歌!”“大麻杆”還戴著蒙眼兒(鄉下孩子都這樣稱眼鏡),腮邊紅紅的朝黃花菜使眼神,“黃花菜”朝四圈彎了彎腰,打掃一下嗓門,說:“那就說說結婚的艱難吧!”

“去你的,別再嚕嗦那套找房子比找對象還難啦!我們聽歌,看舞,長勁的!”幾個人反駁。

“可我不會唱,就念一首小詩吧!”新娘說。

“小石”是什麼玩藝兒,賣豆漿的孩子不知道,就聽“黃花菜”低聲說:

一切要來的都在未來

一切已逝的都在過去

世間的事物

皆有自己的時限

而人猶如火花

卻被希望

從昨天

派往明天

他可沒有聽懂,隻覺得很有趣,因為周圍響起了一片嘩啦啦的巴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