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董事長,如果實在覺得為難,就不必勉強了。我回去作個交待就行。”朱恒不得不將主人一軍。
“朱同仁說的哪裏話,在下不是這個意思。”這一軍很奏效,董事長立即殷勤起來,“我不過想叫你了解這裏的情況。既然來了就住下吧,紹祖一向仁義為懷,歪好也是個中國人嘛!咱從來不做傷天害理出賣良心的事,不信你可以去打聽。這樣吧,日本人那裏我設法對付,你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有我熊紹祖在就有你朱恒,這一點你相信好了!”河奎說:“大哥,早有這句話,人家不就放心了!”朱恒笑著說:“噯,現在也不晚嗎!”熊紹祖以試探地口氣說:“朱同仁想必懂些水利了?”“敝人曾在德國求學,念過幾天水利專科。書本上的東西,不務實。”朱恒的回答使董事長對坐在側旁的年青人肅然起敬。他怎麼也想不到土八路裏竟會有留過洋的高級人才!“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這麼說,朱賢弟是真正的專家了!”熊紹祖離開圈椅,倒剪手走了幾步,回身說:“我看這麼辦吧,你就給咱擔任天濟墊副董事長。過幾天就要召開董事會商議做墊的事,到時候我把你介紹給大夥兒。”
朱恒忙站起身對著熊紹祖深鞠一躬:“多謝董事長栽培!”
熊紹祖說:“自己人用不著客氣,快坐下。”朱恒說:“時間不早了,兄弟該告辭了。”
紹祖大度地說:“不要走了,今中午我要給朱賢弟接風。”
熊河奎最了解大哥,別看嘴上說的好聽,心裏想的可能另是一套。因此他總不放心,唯恐朱恒被大哥出賣。他悄悄將朱恒的真實身份告訴了柳葉,要她注意風聲,一旦發現有不妙的動向,立即通知他。過了些日子,果然有一名挎洋刀的日本小隊長帶著一個翻譯登門造訪。熊紹祖接待得十分殷勤。柳葉利用送茶上吃食的機會偷聽了他們的談話。鬼子正是為這個新落腳的副董事長而來。熊紹祖回答說,姓朱的是一位遠方親戚,剛從德國留學歸來,幫我興辦些水利設施。鬼子就相信了。柳葉把這情況告訴了河奎,河奎心上的石頭才算落地。但他一直鬧不清,老大為啥要冒著風險保護一個共產黨幹部。
秋末冬初,一年一度的築墊工程開始了。這是熊河奎一年中最興奮的日子;也是他展露雄風的時候。築墊既是在汾河裏作一道土壩,橫斷河身,逼水入渠灌溉。通常選擇河槽較窄、河勢順直的部位。墊一般長七、八十丈,高一丈二、三。正墊兩端延做小墊,叫虎尾墊。凡是在該墊收益的村莊都要派出民工。每年季節一到,董事會一聲令下,各村農民便浩浩蕩蕩泱泱灑灑開往工地,成百上千,人火繁鬧,如同歡渡盛大的節日。築墊最難也是最具風險的一關是合龍。做墊開始,從兩岸相間填築土方,至相離約三、四丈時,一麵在河兩端集土,形同土山;一麵在激流中用長椽打椿,水麵露出四、五尺,綁以橫梁,成方格狀,左右對立六格至十格,按格之大小緝葦席如匣狀,置放格中,用土裝實,名叫墩子,其作用有類閘墩。左右兩墩中間,名為龍口。墩子裝好後,即在龍口打椿數排,作成牛槽;然後,將懸在牛槽上首的席簾放入水中,攔截水流。乘水接近斷流之機,迅速把兩麵土山的土以及早經備妥的土袋填實上下墩和牛槽間的空白,並緊貼下墩築成實墊。這時,湍急的水流便被堵塞,合龍即告成功。單在合龍時,就須用三、四百人經數十個小時連續作業才能完成。合龍是築墊的一件大事,合龍的成敗常決定灌溉任務能否完成。
不知從哪年起,熊河奎便充任了築墊的總指揮。朱恒幾乎每天都跟著老六上工地,和農民們一起推土、打夯、聊天、說笑,聽民工們講帶葷的笑話、唱撒野的秧歌。朱恒發現體壯氣盛的熊河奎在成千上百人流中像一個指揮老練的將軍。他那高大的身軀與指揮的身份非常稱職。往哪派活兒?什麼活用什麼人?活兒做得質量如何?在他那裏如同數自個的手指頭一樣遊刃有餘。無論挑擔的推車的打夯的編席的沒有不聽他話的。他是此時此刻人們眼中的神。他喜歡打鬧,也習慣罵人。耍奸把滑的活幹得不上心的都逃不過他操娘撅祖宗,來火了便踹你兩腳。但是挨他打罵的無論老少青壯都服服貼貼,並不頂撞。因此,在熊老六的指揮和督促下,人人幹活十分賣力,工程進展非常迅速,不到十天便開始了合龍。
這天上午,朱恒站在龍口一側的小土山上觀看民工們打木椿,河奎跑上來說:“老朱,我家老大來了,你去陪他吧,這兒太危險。”朱恒轉身朝遠處望去,見一頂四抬轎子正從坦裸的田野裏悠悠然向工地飄來。轎子停在離虎尾墊不遠的灘地。轎夫打開轎門,穿長袍馬褂的熊紹祖鑽了出來。將文明杖往小臂上一挎,掏出手帕擦擦水鏡,很有風度地戴在眼上,對整個工地作了一個全景式的掃描。然後,精神十足地朝運土的人流走去。民工們爭先恐後地向董事長問好,董事長則露出和藹的微笑,對每一個民工都點點頭,偶爾說一句:“諸位辛苦!”朱恒走近熊紹祖一抱拳說道:“歡迎董事長泣臨視察!”熊紹祖亦抱拳道:“副董事長勞苦功高!聽說要合龍了,我來看看。”兩人在新築的大墊上巡視了一個來回,下了虎尾墊,又沿河而上。走出一段,佇立河岸,眺望正在忙碌的龍口。紹祖說:“朱賢弟,你不必每日跟上他們受苦,有老六領著幹就行了。”朱恒說:“這是個好機會,一來學學作墊;二來熟悉熟悉各村的民工。”“也好,也好。我是怕你身體吃不消。”“董事長,聽說天濟墊要澆的地多,分到的水程卻很少,不知這是什麼原因。”“咳,說來話長。我們這條墊收益46個村莊,能澆七萬來畝地。在八大墊當中澆地最多。可是分到的水程還不及澆兩、三萬畝地的墊。你說這公道不公道?我在水委會提過多少次,上邊總是說老規矩不好變。”“什麼時候定的規矩?”“據說是光緒三十年。在這之前,分水沒有章程,各墊澆地天數臨時議定,常常因搶水霸水發生爭端械鬥。定了水程也有問題,因受用水天數所限,往往該澆的地澆不完就得豁墊放水。所以一到澆地時日,爭執和糾紛多有發生。”“可以想見,你這個董事長該有多忙了!”“每年進入冬澆,我睡不成一個安穩覺。今年有賢弟輔佐,紹祖定會輕鬆一些了。”“盡力而為吧,可能幫不上多少忙。”西北風沿河刮來來涼颼艘的,熊紹祖將長長的毛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一圈。兩人漫步沙灘往回返。朱恒說:“董事長,你這位六弟很不簡單呐!年歲不大,十分老練。民工們沒有一個不服他的。”“這小子天生是幹這個的。每年有他領著築墊我就放心。尤其合龍,弄不好要出人命的,這活離了他誰也不成!”
然而,就在十天以後,這位如此器重六弟的董事長非要致六弟於死命不可。
墊築成了,他要美美兒地歇上幾日。熊家莊稼場院的西邊有一排柴草家什棚。棚北端的一間小屋便是熊河奎的住處。那天他一覺醒來,整個麻紙窗已被清晨的陽光染得黃亮黃亮。他舒展雙臂,伸了伸懶腰,又眯縫起雙眼,沉侵在昨夜那無比美妙的幸福與甜蜜之中。“老六,你大哥叫你,快一點!”窗外一個女人的聲音驚擾了他。他不緊不慢穿好衣服,坐在炕頭抽了幾袋旱煙,下炕往外走。
熊河奎走進客廳,見大哥和嫂子在紫檀木方桌兩邊正襟危坐,麵色沉鬱,不由心中打了個圪登,問道:“大哥,你叫我?”熊紹祖皮笑肉不笑地說:“老六,這兩天你可歇好了!?”河奎說:“這不就等著澆地嘛!趁天沒下雪,還打算給家裏拉幾車炭。”紹祖說:“好,好。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甚事?”河奎瞥了一眼嫂子,見她怒形於色,凶狠的目光像兩把鋼錐要刺進他的肉裏。他摸不透這兩口子耍什麼花招。紹祖說:“這裏說話不方便,請跟我到南廈裏去一趟。”河奎跟著老大出了上房,穿過天井,走進踅圈擺滿糧甕的南房。
老六一進門便被房內陰森森的氣氛搞蒙了。心想:“這哪裏是商量什麼事,分明是要給我點顏色;可他為啥要這樣幹?”所有窗戶都蒙嚴了,牆上掛一盞馬燈,光線昏暗。數名彪形大漢凶神惡煞地站在當間。熊紹祖平時和藹多笑的麵孔這時變得凶險可怖。二話不說,就下了一道命令:“給我扒光衣服,吊起來!”熊河奎並不畏懼,粗喉嚨大嗓問:“大哥,這是為啥?”熊紹祖未作回答,給了一個手勢,漢子們一起上手,剝光老六的衣裳,將他捆起來,赤條條吊在房梁上。
這時,熊紹祖才斯斯文文地問道:“老六,昨日夜裏你幹了什麼好事?”河奎恍然明白,原來是為了昨夜他和柳葉幽會的事。好一個陰險奸詐的家夥!一定是派了暗探偷偷監視著柳葉。他恨自己沒有提防這一手;惋悔昨天吃晚飯時不該和柳葉有那個預約。“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幹脆把話挑明,看他能把我咋樣!”轉念一想,“不成,要保護柳葉的名譽。常言說,捉賊要贓,捉奸要雙。你沒當場抓住,不如來個死不認帳。”“你聽見我問你的話沒有?”紹祖接著又問,“昨日夜裏你都幹了什麼好事?老老實實說,免得皮肉受苦。”河奎答道:“啥也沒幹,在家睡覺。”“你還嘴硬,我今日要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畜牲!”熊紹祖悻悻地走來回,眼裏射出的凶光在磚地石灰牆馬燈人身上到處碰撞著,“你吃人食不做人事,你長了幾個腦袋?敢在老虎嘴裏拔牙!我熊家堂堂大戶,德高望重,你卻蹂我家風,毀我名聲,我熊紹祖丟不起這個臉!不好好治一治你,家法難容,國法難饒!給我打!”
打手們手中的皮鞭劈劈啪啪抽在熊河奎光不溜溜的身上。“大哥,你不能聽信謠言!”熊老大奸詐地冷笑幾聲:“嘿嘿,謠言?虧你還算條漢子,我熊紹祖從來不冤枉好人!不老實,看我不打死你這賊胚!”這種蘸了水的皮鞭是非常厲害的,一鞭上去一道紫痕,隻須三五鞭便皮開肉綻。熊紹祖請來的這幫打手都是心黑手辣的亡命之徒,主人不鬆口決不手軟。不到半柱香功夫,熊河奎身上已鮮血淋漓。他到底是條硬漢子,任憑怎麼毒打,不僅不認輸求饒,反而更起勁地操罵。他是用罵聲來忍受鞭痛,用罵聲發泄對大哥的憤恨。熊紹祖本沒想把這個很有用的六弟打死,可這狗雜種始終不給一句軟話,鬧得他騎虎難下。他心情很矛盾:照此抽下去,必死無疑;就此罷手又不甘心。站在陰冷的房間裏,他額上卻冒出密密麻麻的細汗。“我操你八輩兒祖宗!”“老大小兒,你不得好死!”“我日死你老婆啦!我讓你斷子絕孫!”……這一聲聲不堪入耳的狂罵終使熊紹祖把心一橫,大聲喝道:“給我往死的打!”
柳葉被鎖在東廂房裏。從第一鞭抽在熊河奎身上她便聽到了。接下來的每一鞭都如同抽在她的身上。她心焦如焚,從炕上跳下躥上。她內疚的要死,一勁兒地怪怨自己連累了奎哥。她更恨那披著人皮的惡狼熊老大,咒他和他的母老虎婆姨快點死!老六一聲緊接一聲的痛罵那麼清晰地傳進她的耳膜,真解她的心頭之恨!可是,她清楚這種罵隻能招來大禍。所以,她更為奎哥的性命擔憂。她五內俱焚,恨自己無能為力搭救奎哥。
昨日夜裏她一邁進家門,就受到玉貴媽的嚴厲責問與拷打。柳葉有一手對付母老虎公婆的老辦法。任你如何逼迫,總是一聲不吭。折騰到雞叫三遍,極度困乏的玉貴媽才不得不罷手回房睡覺去了。柳葉忍受著渾身傷痛,獨自坐在炕上哭一陣,尋思一陣,幾次拴上繩子欲尋短見,幾次都是熊河奎將她從死亡的路口喚回。她是為了他才留在人世的。她知道奎哥對她的愛有多深,她的死無異於讓奎哥打一輩子光棍。人急生智。她的踅房間巡視的目光忽然落在兩扇木門緊閉的後窗戶上。這是一個平時緊閉隻供夏日通風的小窗,通向飼養牲畜的東跨院。她急忙搬了凳子,踩上去打開窗門,用搗炭錘頭搗開小方格窗戶,一縱身鑽了出去。又從一丈來高的窗台跳下(平時她決沒有這個勇氣)。她四下看看沒人,爬起來不顧一切地衝出車馬大門。在朱恒的住所撲了空,便沿村子裏大街小巷瘋跑著尋找。村裏人十分詫異地望著這個披頭散發的熊家童養媳慌慌張張跑來奔去,知道熊家出事,便交頭接耳議論。
在村西路口,她總歸遇上了救星!噗通跪倒在朱恒腳下,上氣不接下氣地連哭帶喊道:“朱大哥,快救救老六吧!”朱恒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搞蒙了,連忙扶起柳葉驚問:“說清楚點,怎麼回事?”“熊老大要打死他。”“為什麼?”柳葉眼淚汪汪地瞅著朱恒,卻說不出什麼。朱恒大步流星朝熊家大院奔去。趕他叫開南房的門,熊河奎已經被打得血裏糊碴隻剩一口氣。他不由分說,急忙製住鞭笞,命打手將人放下來,對熊紹祖說:“董事長,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熊紹祖把朱恒領進客廳。一落坐便說:“朱同仁,這本來是我的家庭之事,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不過,你也不是外人,說說無妨。隻是請兄弟包著點。”朱恒說:“紹祖兄放心,我不會往外講。”熊紹祖把事情的由來及昨夜發生的事簡單陳述一遍,說:“我熊紹祖也是一方地麵上頗有聲望之人。這小子竟如此膽大妄為,敗壞我的家風,簡直把我這個大哥不放在眼裏!你說,有再一再二,還能有再三再四?家法難饒嘛!不治一治這還了得!”同時,將手中的水煙壺“啪”地往桌麵上一摔,臉色變得更加陰沉,鼻孔裏拉著風箱。朱恒頭一回見董事長動這麼大肝火,心想:“看來這是堵我的嘴呀!”遂平和地說:“難怪董事長生這麼大氣,老六的做法也確實夠惱人的!我看教訓教訓也是應該的。”停了停又說,“不過恕兄弟冒昧,有幾句話還請董事長三思。河奎畢竟是熊家的骨肉,如果僅為了這件事就致他於死地,是不是有失大家風範?”熊紹祖點上水煙吸了幾口,緩緩地說:“咳,按說我豈不知這個道理;可你不知道這小子嘴有多硬,從管怎麼打,就是一字不招!留著他有啥用?隻能給我熊家抹灰。”朱恒說:“老六是條吃軟不吃硬的漢子;況且這種事不好出口。說出來柳葉也不好做人嘛!董事長假如信得過我朱恒,我擔保他從今往後不會再犯。當然,打死一個熊河奎也無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嘛!可是還望董事長從長遠著想,天濟墊合龍有誰還能代替了老六?”熊紹祖思謀了一陣說:“看在兄弟的麵上,這次饒了他。日後再犯,決不輕饒!”